《溃痈(强剧情,肉渣)》 第一章 一串悠扬的音符从指尖流淌而过,叶舒披散着柔顺的长发,微低着头,坐在黑漆光的钢琴前,弹奏那首再熟悉不过的钢琴曲——《river flows in you》。 酒吧的几束白光在天花板上交迭着,流转不定。叶舒隐没在大厅的角落里,她的黑丝绒礼服裙,以及乌黑的长发,都和那台典雅的钢琴融为一体了。 整个大厅除了这悠扬的琴声之外,只有散坐在卡座里的客人们在说话和调笑。叶舒面容沉静,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飞扬。 一束顶光灯打在她身后,空气中有细碎的浮沉,追随在她的周围。叶舒并不知道,她柔和的侧颜,还有那莹白的脖颈,皆倒映在某个男人的眼眸之中。 叶舒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转过头,快速扫了一遍大厅,并无异常。 她仍在弹琴,只是感觉后背似乎越来越灼热了。 琴曲已进入了尾声阶段,叶舒松了口气,今天一整天,不知何故,她总有点心神不宁。快快下班吧,她在心里祈祷,她迫切地需要泡个热水澡,然后再躺一躺。 可惜人的想法往往与现实相违背,在最后一个音符恰巧落下之时,服务生小崔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俯身对她说:“老板叫你去C6喝一杯再走。” “我说过的,不陪酒。”叶舒拿过手袋,声音不卑不亢。 小崔面色为难道:“舒舒姐,麻烦您过去一趟,自己和老板说吧。” 叶舒朝C6卡座喵了一眼,那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小崔仍旧杵在旁边,挡住她的去路。 叶舒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很想推开小崔,夺门而出,只是一想到那不菲的时薪,就再无迈开脚步的勇气。 何况酒吧老板陈永明面善心窄,活脱脱一个笑面虎,并不好糊弄,倘若现在直接走掉,说不定明晚到手的工资就只得一半,这个黑心鬼逮着一点错就扣钱,实在恶心! 叶舒捏着手袋的指尖逐渐泛白,然后在一瞬间,做出决定。 她把脸颊边的长发别在耳后,再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走了过去。 一室灯光倏然点亮,叶舒看见陈永明弓着上半身,正点头哈腰地给坐在真皮沙发上的人倒酒。 陈永明体型高大,C6卡座里的人又都是坐着的,从叶舒的角度看过去,就只见一双黑色的高档皮鞋,毫不收敛地横在陈永明裤腿边,似乎一不小心,就能踢他一脚。 “陈老板,让一让,美女来了!”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嚷了一声,陈永明立马直了腰,转过身子,又往旁边挪了两步。 整个卡座暴露在叶舒面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先前叫嚷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他的座位靠里,和叶舒正面相对。 好一张风流不羁的面孔!叶舒在心底暗叹一声,同时心底的防线倒减退了三分;这男子年轻英俊,打扮不俗,身旁还坐着个艳光四射的红衣美人儿,既有容貌远胜过她的女伴相陪,想来不至于太过为难于她。 果然,那年轻男子十分绅士礼仪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叶舒微微垂眸,和他们相对的沙发上已经空出了一个座位。 陈永明见机行事,把酒瓶和空酒杯一股脑塞她手里,嘴里连连吩咐:“小叶啊,来,你替哥倒!” 既来之则安之,叶舒也不多话,直接坐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似乎非常高兴,他立刻欠身,伸直手臂,把自己的空酒杯递了过来,嘴里笑嘻嘻地说:“荣幸!荣幸!” 叶舒微微一笑,先满足他的需求,威士忌不必满杯,三分之一即可,那位绅士动作夸张地接了过去。 “下一位谁喝?”叶舒面前还有两个空酒杯,她索性都倒上了。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沉寂的卡座,再无人出声。 叶舒蓦地抬头,直直撞入对坐男子幽冷暗沉的眼眸之中。 酒瓶大口大口地吐酒,叶舒的手臂连着整个躯干都僵直不动,她却浑然无知。还是先前那男子惊呼出声,叶舒手臂一震,堪堪竖直瓶身,颤抖着放了下来。 杯中酒已过半,叶舒眨了眨眼,望着这一大杯威士忌,兀自出神。 “哎呀,美女···你是想醉死我们三哥啊?”年轻男子抛下了绅士的做派,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戏谑的神情。 因他的音调拖的太长,让叶舒十分窘迫,她强压下情绪,歉然一笑,不自觉地两手交握;片刻之后,她盯着另一只酒杯——那是陈永明留给她的,虽然未曾说出口,但显然不是让她只为客人倒酒的意思。 叶舒昏昏懵懵,并未多想,只是想把多余的威士忌分给自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亘过来,将她手中沉重的酒杯轻轻巧巧地取走了,叶舒猝不及防,两人指尖微触,一个冰凉,一个灼热,似乎天生就是一种绝对的相异,激得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叶舒暗恼自己情绪外露,永远做不到像他一样坦然正色,喜怒不形。 不想那人刚把酒杯递到唇边,旁边的红衣女郎立刻握了他的手腕,吐字娇媚却语带关切地说:“我来。” 叶舒听了这声音,又多瞟了她两眼,方才确认女子的身份——是某位最近到处刷脸、人气颇高的女明星姜眠。 原来她并非里座那位绅士的女伴,虽然夹在两人中间,但她整个身体是稍向外倾的,和叶舒正对着坐在卡座出口处的男子,才是她的重点关注对象。 右手摩挲着酒杯,叶舒低头敛眉,选择直接忽视两人接下来可能会有的亲昵互动。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男子宠溺中又带着些许责备:“来什么来,你明天不还有通告?”说着,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嘶~”不待女郎反应,她左旁之人却摇头晃脑地发出不屑。 叶舒坐立难安,想走的心十分迫切。恰在此时,叮地一声,邻座的中年男子冷不丁地和她碰了杯。 “美女,我喝红的,咱俩干一杯!” 叶舒一股作气,仰脖痛喝。 “哎,哎,王总,我服了你!趁人之危是吧?我叫来的美女,怎么能先陪你喝?”还是那名绅士在咋咋呼呼,舞手划脚,他似乎是这群人里性格最外放的。 “韩总别急,小弟陪您喝!”说话的是这群人里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嫩头青,他也坐在里座,正对着那性格外放的“韩总”。 “小王总,你莫不是喝嗨了要变性?”韩总嗤地一声,笑个不停。 谁料那小王总灌了杯满,果然拿腔作调地尖着嗓子道:“哥哥,小弟这厢是舍命陪君子~” 叶舒悄悄放进嘴里的一片过敏药差点卡在喉咙上。注意力被打岔,倒稍稍消减了她内心的不安之感,微偏过头,不觉笑了一下。 韩卓见佳人展颜一笑,联想到沉易洲今晚种种怪异之举,心下已猜着一半,便越发起了戏耍捉弄的念头,于是把酒杯“哐当”掷下,佯装愤怒地指着叶舒,厉声对王建宇道:“怎么?看上了?想着法儿英雄救美是吧?” 那王建宇确实多喝了几杯,反应也比平时迟钝不少,听了此言,仍旧咧着嘴笑嘻嘻的。他爸王国斌比他老成,且今晚本就是他组的局,原先定的是楼下那家本市第一豪华的娱乐场所,结果在包房没坐十分钟,沉易洲的女友就不请自来了,人多眼杂的地方,很快被人认了出来,眼看沉易洲有带人就走的架势,王国斌心思急转,从服务生嘴里得知顶楼还有家安静的清吧,便又力邀三人上来雅座片刻。 想到此处,王国斌不禁暗恼儿子不懂事,沉易洲有女友作陪,独韩卓一人落了单,好容易看上了角落里的弹琴女孩,特意让老板把人叫来助兴,明摆着就是要大家挨个灌她一杯的,谁想自己这傻儿子眼睛糊了狗屎,偏生在里面瞎搅和!王国斌心内暗叹一声,赶紧打圆场道:“韩总,他年纪轻,没出来应酬过几次,您请便!请便!” 说着,提起红酒瓶,咕嘟咕嘟给叶舒满上。 韩卓俊眉轻挑,一双桃花眼在沉叶姜三人脸上逡巡不定。 叶舒捏着酒杯,缓缓转动脖子,看见陈永明就站在吧台后面,视线甫一对上,陈永明便面带微笑却又不容分说地朝叶舒点了下头。 后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那杯威士忌差不多已碰到了她的极限,再来洋酒混喝,估计今天就得交代后事。催吐吗?倒也不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里工作,即使打着清吧的招牌,也做不到完全的滴酒不沾。或者直接夺路而逃?叶舒需要钱,但也更惜命,毕竟身体才是最原始的本钱,她心里有慎重的衡量,只是在旁人看来,就成了一种犹豫不决。 王建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丢脸了,酒精串掇他应该立即找回场子,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老爸。一旦行动占据上风,右手便自然而然地越过他老爸的座位,目标直指叶舒纤细柔白的手腕,似乎意欲强迫她喝下去。 正在两人即将接触的刹那间,一道娇媚的女声突兀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只见一抹红色在众人眼前晃动,声音的主人已经站了起来。 “太晚了,我走了。”姜眠说。 “我送你。”沉易洲紧跟着站了起来。 “好。”两人一前一后地提脚离开,配合默契。 “喂,三哥!”韩卓不甘心地喊道,举起手臂晃表,“才过十点,你们开玩笑呢吧?” “不好意思,她明天很早的通告。”沉易洲对韩卓的不忿并不理会,他是在向王家父子告别。 王国斌是第三个起身的人,因为叶舒就坐在他身旁,自然就成了第四个起身并迅速退到过道上的人。 “沉总,您慢走,要不我找人送你?”王国斌掏出手机,十分殷勤。 “不用,你们接着玩。”沉易洲声音平淡,态度客气又疏离。 留下面面相觑的四人,不,是三人,叶舒盯着墙壁,早已神游天外。 “韩总,我们继续喝?”王建宇抓住威士忌酒瓶,避免了空手而回的尴尬,他托着手腕,为韩卓添酒。 韩卓翻个白眼,冷笑两声,他盯着叶舒看了又看,脸上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之后,他似乎丧失了在这和两个无趣人以及一个陌生人之间继续耗下去的兴趣。敷衍地一挥手,韩卓的声音有气无力:“哥儿几个都散了吧。” “韩总,楼下!我另定一个包间!”王国斌手机贴耳,伸臂阻拦。 “再说吧,咱们的合作还不一定能成。”丢下这话,韩卓一手插兜,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章 叶舒并不关心王家父子的反应如何,王家父子也把她当作空气对待。直到C6卡座一干人等在五分钟内散个干净,叶舒才开始朝外挪步。陈永明自然没理由来找她生事,毕竟是客人有事先走,之前那杯酒她也没有借故推迟,既然三小时钢琴时间已满,便无须再浪费眼风。 叶舒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那杯威士忌在作怪,还是时隔多年,在如此落魄的情况下和沉易洲重逢的缘故。说是重逢,只怕沉易洲压根儿就没认出她,叶舒惨淡地笑了笑,在电梯铝制金属板囫囵的倒影里,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面颊,既没有红疹,也没有眼泪。 姜眠上了宾利后座,一边开了镜盒补妆,一边嘟嘟囔囔地问前面那人:“代驾还要多久才来啊?” “十来分钟吧,先开出去,在路边等他。” “要不···”她似是随意地开合了下镜子,“换一下,我来开?” “麻烦。”那人薄唇轻吐,惜字如金。 姜眠收回目光,抿了抿镜中依旧鲜艳的红唇,三分抱怨,七分娇嗔地说道:“什么要紧事啊?急着叫我走?” 沉默半晌,没有回音。 “累了吗?”姜眠不死心。 那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很轻,几不可闻。 姜眠得了答案,笑靥如花,更近一步:“那我帮忙解围,你拿什么谢我啊?” “多谢。” 姜眠蹙眉,正欲说话,引擎声响。 时维九月,本是木叶凋零的深秋之季,又兼月上中天,夜岚拂面,再不时的冷风,激得人战栗。 走在枯叶沙沙的人行道上,叶舒揉搓着两臂,心无旁骛地快步向前。今晚这场小插曲,其造成的影响足以让她明天感冒——竟然忘了去储物柜里拿外套。叶舒深恨自己冒失,不过是偶遇了前任,也没搭话,说不定人家都记不得你姓甚名谁,就不要庸人自扰了!把你叫去陪酒的是那个韩总,可不是沉易洲!真是莫名其妙!叶舒啊叶舒,你独自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好容易咬牙坚持到了现在,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毛病就不能改一改吗? 叶舒拍拍胸口,极力劝解宽慰自己,长舒一口气后,勉强驱走了些心里的躁动不安,可是,那股子气恼还是在脊梁上盘桓不去,令她背心疼得要命! 凭什么他现在风光无限,佳人在侧?而自己就落得个卑屈潦倒的境地呢? 该死的自尊心!小气鬼!就是见不得人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尝过才知其中酸楚。叶舒一脚踢飞碍路的碎石,走下步道,咬牙切齿地过了马路,全没在意,路边那辆沉默的黑色宾利。 “啊,是她,钢琴小姐。”姜眠盯着前挡风玻璃里的纤弱身影,轻飘飘地开口。 眼看那小姐亦步亦趋地走过马路,驾驶座里的人却无声无息,动也未动。 “要捎她一程么?”姜眠摸摸下巴,顺手开了窗,像谈论天气阴晴般语气随意。“她姓什么?我喊她过来。” “谁知道?”依旧是低沉的嗓音,但比之前冰冷得多。 “怎么?你竟然不认识?”姜眠有点意外,语气立刻渲染上真实感。 “认识明星不够,还得认识路人甲?” 这声反问直沉谷底,如堕冰窖。 姜眠跟了沉易洲三个月,他的脾气,也摸着了几分,虽然察觉到身边人今晚的反常之处,却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钢琴小姐走上站台,几分钟后,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姜眠目送着她的身影被消抹在晦暗的夜色之中。 - 叶舒放好一缸热水,才感到肩颈的牵拉刺痛感。白天坐班,晚上兼职,都是固定不动的姿势,浑身肌肉,便成劳损状态。叶舒心烦,胡乱吞了颗止疼药,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渐渐放松下来。 调出通话记录,回拨过去,响了许久,接通者的声音透着渴睡迷糊的意味,例常的问询断然少不了,那边也只是唯唯而已。方玉英的脑子时好时坏,大量精神类药物吃下去,便是白夜不分的酣睡;偶有清醒时刻,也几乎不会想起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她现在只认周姨,一应饮食起居,只由专人照料。 “专人”划定的范围如此狭窄,叶舒挤不进去,即使她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 告知周姨这周日她会回家一趟,叶舒旋即挂了电话,此通电话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她提前知会过了,周芹的儿子周成伟想必应该知道回避雇主。 叶舒醒来的时候,内心若有所失。这一整晚,她的梦都和大学时代相关。上课、恋爱···那些天高云淡的日子,叶渊泽没死,方玉英也还是慈母面貌,青春年少的愁闷,不过是沉溺约会,偶然挂科而已。 粉红色的泡沫终有戳破的时候,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分手、出国,然后是父亲破产,突发心脏病遽然离世,等她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面对的只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和一大堆烂账。被三亲六戚搬空的别墅诚然是要法拍的,叶舒带着出院的母亲租房住,母女俩从天上掉进泥沟沟里,似乎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面颊上冰冷的泪水提醒她无须再沉湎于过往,除了徒增内耗,于当前的处境实在一无所益。 - 叶舒盯着电脑,移动鼠标,把榻榻米、书柜、书桌以及衣柜的位置重新做了调整。这是第六次改动方案,她与新婚燕尔的主妇,前后沟通了半个多月,最后的图纸,却始终无法让对方完全满意。手边的咖啡早已见底,叶舒正要起身,忽听得后面的工位上,同事cindy和小白正在叽叽喳喳讨论娱乐八卦。 “自从姜眠公布恋情以后,美貌简直next level,当今圈内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cindy有多年追星史,男团小鲜肉无所不爱,这还是叶舒第一次听到她夸赞女星。 “只可惜她不和我担炒CP,明明都合作两次了,俊男靓女,配一脸啊!”小白叹了口气,表情惋惜。 “得了吧!姜眠港风美人,五官大气!你担太奶油了,根本hold不住她···” 叶舒装作充耳不闻,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热水没了,就拿矿泉水冲兑速溶咖啡,又在微波炉里叮了一会儿。 回来发现两人还在那儿叽叽喳喳。她们已经谈到了沉易洲,cindy尤其对那张狗仔偷拍的照片相当满意。 “姜眠官宣那天,我才第一次觉得她小鸟依人···”cindy啧啧感叹。 “不是因为被拍她会官宣?气死我了,剧宣时期搞这死出!废物公司!我担第一次的男主剧热度全没了!”小白忿忿地一滑椅子,回工位去了。 “哈哈哈,不亏不亏,深寒科技这位和你担一比,直接秒了!”cindy乐不可支。 咔地一声门响,黄玲玲从隔间走出来,瞪了Cindy两眼。 大家继续埋头工作,直到天色全黑,七点半,方才陆陆续续地下班。 叶舒照例要去钢琴兼职,因为现租的房子恰在两地之间,她去清吧之前,顺便可以回家换下衣服。 走的时候,黄玲玲单独叫住了她,叶舒一根弦霎那间绷紧。 “你手上那case,还没做完?”黄玲玲坐在办公桌后面,头也不抬。 “嗯···快好了···” “下个月的业内峰会,你准备一下,跟我同去。”黄玲玲这才抬起头来,叶舒透过她脸上的残妆,看见两块青黑的眼袋正若隐若现。 “好。”叶舒没什么意见,只盼即刻便走。 “我带你去,肯定有栽培的意思,这是国际峰会,照理说,我们这种小公司是不可能拿到入场券的,这个机会我争取得很辛苦,小叶,你能做到百分百全力以赴吗?” 哦,原来是要表决心,表感恩,叶舒会意,立刻点头,面容坚毅:“您放心,黄总,我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儿,竭尽全力把我们公司推广出去!” 果然,黄玲玲听了这话,喜上眉梢,眼袋跳动了两下,她微笑颔首:“好的,那你赶快下班吧,做不完的事先放着,明天再来。” 明天就是周六,单休是她的恩赐,叶舒脸上不动声色,转身出门。 第三章 展眼到了周六傍晚,叶舒在浅杏色连衣裙的外面套了件厚外套。阳历十月就穿成这样的,估计整个A市,她是头一人。 结束三个小时的弹奏,叶舒饿得头晕眼花,今天终于和那位新婚女士敲定了完整方案,十几个小时里,除了早饭,她只在来的路上啃了个面包充饥。周六的清吧,人多了三倍,陈永明根本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眼皮底下偷懒休息。 出了电梯,从“飞行”会所门口经过的时候,叶舒目不斜视,微低了头,走得又快又急。 一道黑影袭来,叶舒惊骇莫名,正要拔腿就跑,却被黑影的主人叫住了。 “舒舒姐···” 是小崔,她一身白色窄旗袍,玲珑有致的曲线在璀璨的灯光下暴露无余。 捏着手机,小崔脸上的神情焦躁不安。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舒松了口气。 “家里出了点事,我妈着急叫我回去,我现在走不开···” 叶舒又打量她两眼,小崔眼睛发红,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看来事情真的很急,叶舒更奇怪了:“你这不是已经出来了?” “哎呀,我是从包房里溜出来的,请不了假!再挨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找了!舒舒姐···我真的很急,一时又找不到代班,你可不可以进去···”小崔一面说,一面用手做祈祷状。 “不行。”叶舒斩钉截铁地拒绝。 “舒舒姐!我求你了!”她冷得直跺脚,想必是特意在这儿等楼上下班。“今晚的工资和小费,我一分不要,全部给你···” “可是···我喝不了酒。”叶舒见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禁皱眉。 “那桌客人九点来的,没怎么喝酒!你闻闻我身上!没有酒味!”小崔低下头,着急忙慌地靠近叶舒。 “好了,你站直!”叶舒眉头紧锁,扶了她一下。“我又不是你们这里面的人,怎么代班?” “你放心,我去和周经理说一声!现在各包房都满了,根本抽不出人手!” 叶舒还在纠结,小崔已经泪流满面,说话也哽哽咽咽:“是崔淼出了事···” 崔淼是她弟弟,小崔是单亲家庭,一家子重担全在她一人身上,为了弟弟上学,她才跑来“飞行”上班;因要长期喝酒,她的身体又实在支撑不住,于是三番四次地哀求,跑上跑下地送礼,然后才有了平时清吧,周末会所的工作状态。 “行不行?舒舒姐?”小崔声音发抖,身体也在发抖。“最多两小时,我一定赶回来!” 叶舒心软了··· “快点跟我进去!我告诉你房间号!”小崔拉着她,回头便走。 叶舒进了会所大门,里面热气扑面,音浪震耳。她一边脱外套,一边问小崔:“要换衣服吗?” “哎哟,不用!黑灯瞎火的,反正都一个样!” 叶舒看见小崔跑到角落里,跟一个胖子连说带比划,那胖子朝叶舒站立的地方看了两眼。 半晌,小崔满脸激动地跑过来,手握成喇叭,对叶舒喊道:“309号VIP房间!你左手边的尽头!” 叶舒点点头,正要抬脚,小崔一把拉住她。 “外套!”她抢过衣服,把自己手臂上的号码贴撕下来,又冲着叶舒大喊:“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多年之后,叶舒回忆起这个深秋之夜里在“飞行”会所里发生的往事,不禁感叹那些生活里所遭际的种种因缘巧合,实是源自命运的反复无常。 - 叶舒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推开309包厢的房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面香烟缭绕,共有五男四女。 四名男子围成一桌,正在玩牌;另一男子翘着二郎腿,正独自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女子皆是同样的白色窄短旗袍装扮,脂香粉腻,卷发红唇,晃眼一看,竟与小崔差别不大。 那四个玩牌的男子,只有三名女子作陪,而剩下的一位,正侧坐在台上,对着半人宽的荧幕宛转清歌。 叶舒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当前形势:唱歌的女人相陪的是沙发上那位,而小崔的位置,却应在牌桌之旁。 果然不出所料,牌桌上唯一的单身男子侧目往门口扫了一眼,叶舒换上一张笑脸,正要开口打个招呼,再顺便解释下换人的事,谁想那男人正沉迷牌桌,不过眨眼的功夫,表情丝毫未变,就又低了头。 叶舒只得向前走了几步,恰在此时,和门侧对着的、嘴里正叼着根烟的男人也转过头来,满脸惊奇地望着叶舒。 叶舒觉得他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他。 那男人却突然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灿灿的牙齿,含含糊糊地叫道:“三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抬头朝门口望去。 叶舒动也未动,僵在原地,瞬间想起了眼前男人的身份——韩卓。 叶舒虽然算不得是个重度网络患者,但对一些媒体大肆报道过的财经新闻和娱乐八卦略有耳闻。两年前,沉易洲和韩卓同时归国,并携手创立了“深寒科技”,该公司只用两年的时间,便推出一款开放式RPG游戏,风靡全球,此游戏自推出以来,其销售额屡居业内榜首,现已成为国内知名的游戏研发与投资公司。 周四那晚在清吧偶遇之后,叶舒又私下搜索过“深寒科技”,沉易洲自不必说,那位眼带桃花、气质上桀骜不驯的“韩总”,便是韩卓无疑了。只是···沉易洲到底是怎么认识的韩卓?韩家世代经商,其名声在A市如雷贯耳,而沉易洲出生寒微,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共同创立科技公司本就十分令人意外,更别说公司ceo还是沉易洲。 如果创始资金来自韩家,那么韩卓又怎么会屈居副总之职呢?叶舒和沉易洲虽然只谈了一年多恋爱,但对他家的基本情况还算了解,游戏研发行业非常烧钱,需要庞大且持续的资金来源,何况深寒还涉足了投资行业。因此,叶舒推断,两位创始人里,沉易洲负责技术,韩卓则提供资金。 按照“出钱的才是老大”这种定律,沉易洲对韩卓的态度,不说恭敬,也应该客客气气才对,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晚在清吧的时候,叶舒就察觉到就算韩卓再怎么生气,也没有对沉易洲甩过脸色,何况每一开口,必称“三哥”? 叶舒现在骑虎难下,既不敢往前,也不敢转身。 她就那样僵在原地。 台上唱歌的女人按了静音,叶舒心里直打退堂鼓,她实在不想又一次用极其落魄的身份面对沉易洲。 何况他们当初分得那么难看,这种前任就该忘于江湖并且老死不相往来! 又气又急之下,叶舒准备告诉大家,不好意思我进错房间了。 脱口而出之后,四周落针可闻。 叶舒干笑两声,身体缓缓转动··· “cherry7,你在说笑话吗?” 如果老天只给叶舒一次杀人的机会,她一定亲自手刃了韩卓! 正在她哭笑不得,紧紧抓着手臂上的号码贴的时候,有人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冷漠至极。 “沉总,还是你来玩吧!”牌桌上的独身男子迅速起身,态度殷勤。 他叫叶舒:“cherry7,杵那儿干嘛?快点过来!” 沉易洲一言不发,只朝那男子微微点头,然后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喂,你他妈聋了啊?” 叶舒看那人脸上有了愠怒之色,担心如果她真的走掉,那“cherry7”——小崔就会被投诉。 这种地方的客人投诉意味着什么后果,叶舒猜想得到。 人生自古谁无死,既来之则安之,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打碎牙只管往肚里咽! 叶舒心里迅速飘过以上弹幕,最终她闭了闭眼,咬牙往前走去。 四名女伴的工作是轮流洗牌、发牌,各自拿烟递酒。当然如果客人需要的话,也包括陪酒和挡酒。 在沉易洲身旁,如此近的距离,叶舒简直如坐针毡。 她本就又饿又累,再加上神经过度紧张,只能一口气撑着,脸色却越来越差。 “喂,cherry7,发什么愣啊?该你洗牌了!”对坐的韩卓从她坐下之后,就一直笑个不停,这局一打完,就连嘴里叼的烟都笑掉了。 叶舒慢腾腾地站起来,俯身把所有的纸牌全收拢整理了,洗牌的姿势拙劣得可笑。 她身上的杏色连衣裙是半袖的款式,一举一动之间,雪白的手臂如同打翻的牛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叶舒更不知道的是,她的长发发梢,在某人的手臂上拂去拂来,反复几次。 “cherry7,你是小学生吗?哪有你这样洗牌的?”女伴另燃了支烟,韩卓接过来,伸手在桌面上点了点。 “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我再多洗两次。”被人当众指责,叶舒后背开始冒冷汗了,手上的动作更加慌乱。 “啪”地一声,纸牌倒下,飞了半个桌子。 韩卓见状大笑不止。 沉易洲下家的女伴猜到叶舒是小崔请来的代班,她和小崔关系不错,见叶舒一副门外汉的模样,赶紧站起来帮忙。 叶舒朝她投去感激不尽的眼神。 终于发完了牌,叶舒松了口气。 “三哥,你刚到底去哪儿了?”韩卓丢下一张红桃k,漫不经心地问道。 沉易洲理都不理。 “cherry7,我们三哥出去一趟,口都干了,你赶紧倒杯酒给他润润喉。” 叶舒老实照做。 “诶!这笨小姐,人手上不空,你就不知道喂他···哎哟!痛死我了!” 韩卓揉着腿,对沉易洲怒目而视。 “闭上嘴,没人当你是哑巴。”沉易洲神态自若,语气如常,好像踢人的压根就不是他一样。 这下其他人都瞧出不对劲,连沙发上那位玩手机的男士都跑过来看热闹了。 但是众人已经没什么心思在牌局上了,除了韩卓,其他人并不好直接盯着沉易洲看,于是叶舒就成了大家注目的对象。 这局结束,沉易洲丢下牌,径自往沙发走去。 叶舒余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身体却一动不动。 “cherry7,赶紧的啊!你今晚可是我们三哥的人!他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估计那一脚踢的并不狠,韩卓仍是那副贱样。 叶舒没法,只能起身跟过去。 第四章 众人零零散散地在沙发坐下,旗袍小姐们又是倒酒,又是递烟,一起玩牌的两位搂着女伴的腰,叽叽喳喳地说话。 韩卓把自己的那位女伴拨给了落单的人,然后一屁股坐在叶舒旁边。 “我们三哥说走就走,陪你的那位小姐也被调走了,现在你一回来,我们这里又差一位。”说着,虚搂着叶舒的肩,“三哥有女朋友的人,沾不得荤,cherry7妹妹,你陪陪我吧!” 叶舒老实回答:“不好意思,我喝不了酒。” “哈哈哈···妹妹说笑,喝不了酒的人跑这里来上班?” “我是代班。” “噢,我就说怎么大变活人了···我还以为你是来追我们三哥的。” 叶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礼貌地笑笑。 “妹妹,你看,大家都亲亲热热开开心心的,就你干坐着,既不喝酒,也不陪我们三哥聊天,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代班,那这钱也未免有点太好赚了吧?” 韩卓脸上的戏谑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叶舒。 叶舒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沉易洲,这人只顾玩手机,完全把她当空气呢! 叶舒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一直按着胃,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就为赚一口饭钱,更何况现在一毛钱小费都没有,至于小崔允诺的工资,她本就没打算要,人家多一个弟弟,比她要艰难得多。今晚她愿意坐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义气的缘故,陪酒、服侍这种人上人嘴里的鬼话,此刻听上去格外刺耳。 人一旦又饥又困,就容易怒火中烧,也就更顾不得什么了,叶舒冷笑一声,脱口便说:“要我一个人应付两个人,韩总,来这种地方消费,你未免也太会花钱了吧?” 话音落下,韩卓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静止不动。 半晌,他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啧啧称奇道:“哇~不愧是三哥的百变小樱,我走,我现在就走!” 说着,他真的站起来,往另一边沙发去了。 叶舒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多年不见,叶小姐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 这声音轻轻冷冷,吹进叶舒耳朵。 啊,原来认出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先尴尬谁就输了。 叶舒清清嗓子,对上那双如镶嵌了寒星的眼睛,拿出死士冲锋陷阵的气势,说:“彼此,彼此,沉先生也依旧擅长隔岸观火。” 沉易洲毕竟是沉易洲,叶舒嘴里吐出的刻薄话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哦,所以叶小姐拿钱办事,主持表演两不相误,刚刚只是报幕,现在所展示的才是真正‘应付我’的节目?” 叶舒不明所以,由于秉承气势上绝不能输的人生信条,仍旧杏眼圆睁地怒视着他。 什么东西,第二次发出“咕”的声响,尾音拖的比第一次长。 叶舒蓦地脸红,意识到不妙,下意识按紧了肚子。 “叶小姐业务广泛,技艺高超,就算这里没有乐器,也不耽误弹琴奏曲。” 叶舒之前其实有设想过和沉易洲重逢时的场景,她甚至把那句经典歌词改成了“我们会如何重逢,带着笑或是很沉默。”来聊作消遣,但是现在,当设想成真的这一刻,她笑不出来,也做不到沉默以对,她只想把他掐死在这张沙发上。 当然,掐死是不可能真的去做的,因为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沉易洲这个睚眦必报的人,一定会和她互掐。 她是掐不过他的。 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是遏制源头。于是,叶舒一把端过茶几上的榴莲酥,目不斜视,面无改色地吃了起来。 直到她一口一口地吃完餐盘里的甜点,身边那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包厢散场。 - 韩卓坐上宾利车的副驾,脸上仍挂着一副暧昧莫测的表情。 “三哥,说实话,你跟那妹妹是旧识对吧?” 回应他的是窗外簌簌的落叶。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笑嘻嘻地说道:“三哥,你说你奇不奇怪,要么身边没一个女人,要么就直接来俩,凑个好事成双···” “你自己打车回去。”沉易洲面无表情地截断语句,压根儿没有启动引擎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送我?”韩卓梗着脖子,表情错愕。 沉易洲拿起手机拨号,韩卓静听,才知道他是在找代驾。 “喂···今晚你明明滴酒未沾···”眼珠一转,韩卓扭身看了看后面的挡风玻璃窗,旋即阴阳怪气地拉长音调:“咦?我们小樱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出来?” “下去。”沉易洲转头睨他一眼。 “我不!”韩卓直接枕在靠椅上,横抱双手,表情无赖。“都这个点儿了,我也不着急回去。” 这是两人惯有的相处模式,沉易洲说了声“随你”,便低头刷他的新闻。 韩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窗外。 没一会儿,韩卓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会所门口,一个旗袍女孩飞也似的下了车;出租司机没亮空车,仍停在路边,像是在等人。 琢磨半晌,韩卓突然“嘶”了一声:“有点眼熟,估计刚那位才是cherry7本尊。” 正说着,他一眼瞧见了叶舒,黑长发、黑外套,衬得一张脸更小更白,颇有些娇娇怯怯的模样。 “哎哟,百变小樱!”韩卓兴奋不已,手伸向车门,“我下去喊一声,咱们送她回去!” 不意“咔哒”一声,黑色宾利落了锁。 “三哥···?”韩卓惊讶地看着沉易洲。 “闭嘴。”沉易洲语气不善,“多事。” “诶?这叫多事?我真看不懂你了···”韩卓不解地摇摇头,只得目送叶舒上了出租。 “三哥···你可真是残暴···”韩卓晃晃手表,“都过十二点了,你让妹妹自个儿搭车回家啊?” 沉易洲只拿他当空气。 “哥,我服你了,都说女人心似海底针,我看倒未必。”眼睁睁看着那出租车开走,韩卓气笑了。 “得!咱也别等那劳什子代驾了,赶紧走吧!” “我累了,开不了车。”沉易洲丢下手机,闭目养神。 “我靠···你个神经病!”韩卓气得吐血,等到代驾过来,他都快在车上睡着了。 - 何宣本想载叶舒去美食广场吃了宵夜再回家,但叶舒说她吃过了,他拿不准叶舒的态度到底是拒绝还是客气。 他是小崔的同学,两人暧昧了多年也没啥结果,他年纪不小了,如果没有遇见叶舒,或许他会向小崔捅破那层窗户纸。 小崔原名崔娣,因她很不喜那个“娣”字,所以朋友们都唤她作小崔。 何宣不知道小崔和叶舒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在他看来,叶舒的外貌、气质,都和他们这群打工人实在格格不入;他能感觉到叶舒曾有过优越的家庭背景,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她的谈吐确很不俗,为人处事的态度自然大方,且身上并无半点骄矜傲慢之气。 可是叶舒并不很容易交心的样子,他们见过两次,每次都不过点头之交,叶舒的笑容很甜,但又令人有一种疏离的感觉。 就像现在的情况,城市的夜晚很美,很有情调,他很想放慢车速,和她一起观览这人间繁华;但她的态度到底如何呢?是的,他不必再欺骗自己,除了刚上车时的笑颜和几句客套话,一路驶来,她始终保持缄默。 何宣的心在哀哀叹息,与此同时,他又很庆幸小崔和叶舒是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朋友了。 他希望如果不是他的话,那么也不要是别人。叶舒不属于任何人,朋友就是最亲近的关系。 所以维持现状也算不错,只是作为朋友,他还想更进一步。 “反正我也是跑夜班,干脆你每次下班,都坐我的车回去吧。”他鼓起勇气,才开的口。 叶舒并无半点考虑,便说:“不用,我坐公交,很方便的。” “这么晚了,哪里还有公交车呢?”他故作惊讶地问。 “今天是例外,平时我下班的话,都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倒是小崔,她每周末都是凌晨下班,那个点,别说公交,人也没几个了,安全起见,何哥你还是常来接接她的好。”叶舒不疾不徐地说。 小崔,又是小崔,她总是这样,无论谈什么话题,她总能绕回到小崔身上。 何宣无言以对,只能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第五章 叶舒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回家。其实她每个月都有给周芹汇款,也会嘱咐对方凡是方玉英需要的,一律都可以做主买下来,且并不用巨细靡遗地告知自己。 但嘱咐别人是一回事,自己买不买又是另一回事。叶舒迫切地想要唤醒方玉英的神智,虽然,作为母亲的方玉英是她在世界上仅存的唯一的亲人,但唤醒方玉英的原因却并不在于她自己,不是因为她需要母爱,不是因为她感到孤独。 而是因为她害怕方玉英会感到孤独,感到恐惧;她害怕方玉英误以为自己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无人关心,也无人爱她。 叶舒拼命赚钱,拼命买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孝敬方玉英,只是希望方玉英能明白一个最基本也最浅显的道理:给你花钱,常来望候你的那个人她不是陌生人,而是你的亲生女儿。 但人生怎能事事如愿,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 当对上方玉英那双惊慌觳觫的眼睛的时候,叶舒蓦然聆听到泡沫破裂的细碎之声,在她耳边回环往复。 强忍着剧烈的心痛,叶舒把两大袋营养品递给周芹。她站在卧房门口,努力让自己嘴角上扬,就像小时候一样;然后,她轻声细语地朝方玉英唤“妈”。 这是她仅能去做的事情,如果她再朝前迈进一步,再试图缩短她们之间的距离,那么方玉英就会尖叫,甚至摔东西。 也没什么能摔的东西,方玉英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和她身下的轮椅之外,一切别无所有。因为她活动的范围是卧室和客厅,所以客厅也是空荡荡的,仅剩一张方桌,几把铁椅子。 所有的东西,无论是周芹自己买的抑或她买的,都堆在另一个房间——周芹的卧室。 叶舒穿过客厅,站在铁网封闭的阳台前,她需要在这里等待着,直到周芹安抚好方玉英的情绪为止。 叶舒终于忍不住流了几滴泪,深呼吸也没有办法缓解她自己的情绪,一种苦涩的滋味窜上喉头,浓厚得化不开。 周芹极力挽留叶舒吃了饭再走,她已经提前买好了午餐食材。 她依然把叶舒唤做“大小姐”,她在叶家呆了三十多年,从叶渊泽和方玉英结婚开始,她便是“住家保姆”了。 所以,她差不多算方玉英的半个姐妹,也算叶舒的半个母亲。因此,叶舒非常信任她,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周姨,我妈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吗?”叶舒坐在桌前帮忙理菜,不时朝方玉英的屋子望一望。 “哦···那个···嗯···出来了。” 叶舒心里一沉,忙停下问:“什么时候出的报告?结果如何?不是说···要下个星期才···” 周芹抿了抿嘴,只顾低头摘弄着一捆青菜。叶舒又气又急,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哎···大小姐,你别这样,我说,我告诉你就是了···太太的病还是老样子,吃药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没用?你有没有遵医嘱喂她吃药?” “我···有阿!怎么没有!一日三餐,饭后吃药,我照做不误!”周芹偏了偏头,叶舒慌张地发现她眼圈红了。 “不是···周姨,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报告单!报告单在哪里?拿给我看看!”叶舒声音颤抖。 周芹忙丢下青菜,握了叶舒的手,声音哽咽地说:“大小姐,您别急,你听我说···太太她现在···不仅仅是老年痴呆,CT还扫描到左脑半球上有一个瘤···” 叶舒一听,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 “大小姐!”周芹一把搂住她,“您别急!医生还没有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叶舒痛极、怒极。她哆哆嗦嗦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泪眼模糊地查找起来,良久,嘭地一声掷在桌上,声嘶力竭地质问:“为什么电子报告单没有发到我手机上?你贿赂医生?私自取消了?” “我···我···”周芹说不出话来。 “你凭什么?!我才是我妈的监护人!是安康医院的哪个医生?我要报案!”叶舒怒不可遏。 “大小姐!我···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说!我本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的呀!”周芹牢牢按住叶舒。 “你胡说!周姨!我把你当作半个母亲看待!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理由?你阻拦我作为监护人的知情权,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叶舒大吼道。 周芹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头发凌乱,靸着拖鞋的周成伟出现在客厅。 “舒舒姐,这是···怎么了?”周成伟揉揉眼睛,手里的游戏机一闪一闪的亮着光。 “儿子,你进去!”周芹慌乱地喊道。 叶舒挣脱周芹的辖制,她勉强稳了稳心神,声音也平静了下来:“周姨,报告单在哪里?你拿给我看看。” “哦,那个···在···在房间里,大小姐,你等一下,我···我这就去拿!” 周成伟的出现,让周芹慌了手脚,她丢下这句话,飞也似的往自己卧室跑去。 叶舒敷衍地朝周成伟点了点头,抬脚跟了过去。 周成伟明显也有点慌张,他本想拦下叶舒,无奈叶舒气势太盛,反而令他退缩了半步。 叶舒进屋之后才明白这对母子如此慌张的原因。 桌子上、床上到处是开封的营养品包装盒,燕窝、阿胶、茯苓膏、松露饼干···都是叶舒买来孝敬方玉英的东西。 不过叶舒此时并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周成伟本就是偷吃叶家的饭长大的小孩,叶舒小时候甚至撞见过周芹的老公也跑来她家偷喝她爸爸私藏的红酒。 那时候叶家有钱,并不在乎这些事情,何况周芹和方玉英的关系实在很好,她照顾叶舒也称得上尽心尽力。 但是现在家都没了,叶舒一力承担两处房租,以及方玉英的生活费和医药费开销。除此之外,还有周芹的工资,叶舒按时发放,从不延期一天。 为了以上开销,叶舒拼命工作,仍旧身负一大笔外债。 但这些没有换来任何人体谅。周芹的儿子周成伟,今年二十六,只比叶舒小两岁,至今未出去工作过一天,啃老直啃到叶舒身上。 叶舒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当面拆穿。她私下隐晦地敲打过周芹几次,本以为他们母子俩会有所收敛,结果竟一步步走到今天,甚至剥夺了她作为监护人的知情权! 叶舒颤抖地站在周芹身旁,冷眼看着她翻找报告书。 终于找到了,叶舒拿了纸,对屋内的一切视若无睹,径自走向客厅。 正细看着,忽听得周芹的一声惊呼,叶舒抬头,看到了令她魂飞魄散的一幕。 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客厅里的争执,母亲不知何时从轮椅上摔了下来,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周芹和周成伟两人正合力把她弄到床上,叶舒心痛到无法呼吸,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方玉英突然尖叫,顺手抄起周成伟的游戏机,就往叶舒身上砸来;叶舒关心则乱,不意肩膀被砸个正着。 “滚!你滚!”方玉英眼神如虎狼般凶狠。 下一秒,她又害怕得嘴唇颤抖,不停搓掌祈求叶舒不要过来。 叶舒眼泪汪汪,痛彻心扉,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嘴里只是喃喃:“妈,我是舒舒,舒舒啊!” 周芹急得大嚷:“大小姐,你去客厅避避吧!再这样下去,太太就要失禁了!” 叶舒泪如雨下,在方玉英濒临失控之前,转身走了出去。 合上的房门阻隔了一对血亲的母子,叶舒抱膝蹲在地下,几乎起了自灭之意。 等到他们安顿好方玉英出来的时候,叶舒也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因为手里的报告单提醒她: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叶舒面无表情地问周芹:“医生有什么建议?” “医生他建议手术···只是太太年纪大了,那个瘤位置不好,手术也是有很大风险的···” “有建议保守治疗吗?” 周芹摇头:“医生说太太越来越糊涂,药也不大管用,都跟这个有很大关系。” 叶舒深深呼吸,半晌,才艰难开口道:“那就手术好了,预计什么时候···” “大小姐!你不要这么快下决定啊!万一太太···” “我是监护人,我说了算!”叶舒冷冷打断她。“什么事情都有万一,我不可能为了那万一就放弃我妈妈存活的希望!你不用瞒我,我知道这个病不仅是脑子糊涂那么简单!” “这···”周芹面色为难,嗫嚅道:“我就知道大小姐你会这样···我就知道···” “你知道就能剥夺我的知情权?你知道就能随意处置我妈妈的生命?”叶舒从未如此愤怒过,父亲去世的那天没有,和沉易洲分手也没有,只有现在,她气得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良久,她才说出最后一句话:“下次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好好照顾她,我谢谢你们!” 叶舒鞠了一躬,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令人痛苦的地方。 第六章 韩卓感觉沉易洲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白天倒好,因为他要么是在办公室里,要么是在会议室里,反正人总在公司。至于晚上,韩卓就找不到他人了,但遇着偶尔加班,晚饭他们也还是常在一块儿吃的;确切地说,是聚会这类消遣娱乐的活动,沉易洲或是中途离席,或是干脆不去,搞得韩卓常常莫名其妙。 今晚的情况就是如此:两人本来定好的行程是出席一场慈善晚宴,这晚宴汇聚了商界的大小人物,自然也包括韩卓的许多长辈。韩卓向来厌恶慈善和晚宴挂钩,何况除了这许多有血缘无血缘的伯伯叔叔之外,他爸韩安雄亦在其列,韩卓便越发觉得束手束脚,浑身没劲。好在携手同行的还有沉易洲,他在这种场合里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韩卓尽可把一切繁琐的事情都蠲免了。 但现在是怎么回事?举牌募捐之后,深寒科技的代表人物就消失不见了。韩卓气得直跺脚,但在韩安雄那锐利审视的目光下,他又压根没有闪人的机会,只得如坐针毡地继续呆在会场里。 韩卓越想越气,趁韩安雄应酬之际,躲在角落里给沉易洲打电话。 打了三通,无人接听。他又气急败坏地打给姜眠。 “shit!沉易洲是不是在你那儿?” 那边人声嘈杂,信号断断续续,好一会儿,才听见姜眠的声音。 “你说什么?”姜眠说话的声线很特别,像一根羽毛一样在人心底撩拨,这是天生的,但不知情者常为此而骂她。 “我问,沉易洲是不是在你那儿?”韩卓的脾气不觉收敛了几分,声音也温和多了。 “没有。” 这话说得其实很斩钉截铁,但韩卓就是从尾音里多听出来了一个字,他觉得,她说的是“没有呢~” “喂,姜小姐,我没和你开玩笑,你叫沉易洲听电话!” “·····” 韩卓预感到姜眠有挂断的意思,他一着急,便脱口说道:“姜小姐,就算你和三哥再怎么热恋期,也不该这时候把他叫走!你知不知道我们正在参加的活动有多重要!一个堂堂CEO···” 那边直接挂断了,韩卓不敢置信地喂了几声,脑子里回荡着姜眠那句很轻的四字箴言。——“爱信不信”。 偏偏那声音又说得如情人间的呢喃软语,韩卓回味半晌,猛地醒转过来,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这下,情绪转移到姜眠身上,韩卓感觉那手机里好似有把钩子,逗引得他非去亲自探查真相不可。 他在社交软件的搜索栏里输入姜眠,一大波她的美照铺天盖地向他砸来,韩卓心烦意乱地迅速滑了过去,好半天,他发现了一个专po姜眠行程的账号。 韩卓在鬼使神差下点了关注,那个账号的最新一条带图po文是:姜眠正在山上拍摄综艺节目。 图片里的姜眠妆容很淡,与她平时烈焰红唇的模样大相径庭,她穿着睡衣,披着棉衣,脚下是一双兔耳朵拖鞋。 一大群工作人员簇拥着她。 “damn!这俩人还真不在一块儿···”韩卓舔了下嘴唇,含含糊糊地嘟囔一声。 回到主会场的座位上,韩卓莫名觉得温度好像上升了不少;他扯扯领带,重打开手机,每个应用软件都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 最后,他的目光还是锁定在那个新关注的账号上,他把所有po文全都看了一遍。 厌恶的情绪好像烟消云散了,在银光闪闪的勺子的倒影里,他看到自己嘴角带着一抹浅笑。韩卓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退出软件。 然后,他抓起手边的酒杯,一口猛灌下去。 他尽力避免去思考一系列离奇行为背后的成因,为安全起见,他卸载了那个社交软件。 这还不算完,他正经危坐了不到半刻,蓦地想起了什么,赶紧打开手机,又把那个APP下载了回来,重新登录账号之后,他火烧火燎地取关了那个行程账号。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松了口气。至于软件,他也懒得再去卸载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沉易洲传染了神经病,直到晚宴结束,都没敢再妄动一下。 这是韩卓第一次从头到尾地参与了一整场商界公益活动,在韩安雄看来,这都是沉易洲的功劳,他越来越满意儿子所结交的这个良朋益友了。 - 第二天上班,韩卓直接杀到沉易洲办公室。 “昨晚你去哪儿了?”韩卓两手撑着桌沿,试图在气势上给予对方压迫感。 沉易洲盯着文档,头也没抬。 “你不说是吧?···好,好样的!我现在就给老爷子打电话,揭穿你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你知不知道你这叫渎职···”韩卓突然住了口,他狐疑地压低上半身,在沉易洲头顶闻来闻去。 “大清早发什么疯?”沉易洲身体后仰,皱眉的样子充满了嫌弃的意味。 “呵!你宿醉了?!”韩卓惊异地盯着沉易洲,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靠···你两只眼睛红得跟狗一样!” 沉易洲捏了捏眉心,问:“有事?” 韩卓的关注点仍在宿醉问题上:“三哥,你喝酒不叫我,还是不是人呐?” “下次吧。”极敷衍的语气。 “什么这次下次?不是···”韩卓“嘶”了一声,想到另一个问题。“谁那么有本事能把你灌醉?昨晚你到底跟哪波人在一起啊?” “没人。”沉易洲平静地回视韩卓。 “什么?没人?难道你独自喝闷酒去了?” 沉易洲面露不耐之色,很明显是逐客的意思。 这倒令韩卓做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啧啧称奇道:“三哥···你也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呀?赶紧说出来!让本专业人士给你分析分析情况!” “出去。” 韩卓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猜起谜来:“我们公司最近发展良好,没出什么问题啊···莫非,你是感情上受挫了?” “你很闲是不是?” “nice!我猜对了!”韩卓眉飞色舞,一脸得意。 沉易洲突然开始拨桌子上的内线电话:“隔壁办公室,莫助理,过来把你们家韩总请出去。” 莫云是韩安雄分派给韩卓的助理,职位铁打不动,韩卓私下叫他“细作”。 “你个暴君!我恨你!”办公桌太宽大,韩卓根本来不及阻止,他愤恨地拍了拍桌子,龇牙咧嘴地痛骂。 莫云是一道闪电,而韩卓就是这栋大楼里唯一的金属导体。 韩卓跳起来,对莫云高举双手:“滚一边去,我自己走!” 正要出门,韩卓突然回过头来,对沉易洲粲然一笑。他本就长得一副好皮相,那双桃花眼,一笑起来不知曾有多少女人沉醉其中。 “我知道,肯定不是因为姜眠。”韩卓眨了下左眼。 如果沉易洲直接无视,或是露出不屑的表情,韩卓都没戏再唱下去了,但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肯定,沉易洲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异样之色,被韩卓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 “bingo!”韩卓哈哈大笑,十分嚣张地仰天而去。 第七章 韩卓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细细揣摩沉易洲的种种“反常”之处——到底是何时开始的。 沉易洲以往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除了工作,好像并无其他特别的爱好。韩卓在国外留学时期酷爱打网球和高尔夫,沉易洲在耳濡目染下也学会了,韩卓本来挺开心多一个人被虐,可过了几个月,他就笑不出来了。沉易洲杀伐果决的性格延续到了球风上,以致韩卓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他。 但是,沉易洲却并不对这些运动感到上瘾,在韩卓的印象里,沉易洲从未主动邀请过任何人做他场上的对手。 至于私生活方面,那沉易洲就更是一张白纸,他对异性的态度很淡,虽然有不少同校女生喜欢过他,但无论国籍肤色如何,总归是以碰壁失恋收场。韩卓还记得有一个国内富家女倾慕他多时,那女孩长相身材家世都很不错,可沉易洲几乎没正眼看过人家。 太不绅士了!韩卓恨铁不成钢地骂过他几次,谁想那女孩倒跑来替他说话,结果沉易洲的风评越来越好,而韩卓倒弄得里外不是人。 就在韩卓快要认为创业伙伴是性冷淡的时候,沉易洲却突然高调地和明星姜眠谈起了恋爱,他们出双入对,多次登上娱乐八卦的头版头条,在撰稿人笔下,他们简直称得上是一对神仙眷侣。 韩卓私下询问过沉易洲两人认识的契机以及和对方恋爱的原因,得到的回复相当简单——偶然出席一场活动认识的,一见钟情喜欢上了。 这个回复合情合理,但韩卓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今天,他才惊觉奇怪的点在哪里——沉易洲和姜眠的交往太平淡了,就像网球和高尔夫之于他一样,他在这段感情中非常自持,根本没有上瘾或者失控的时候。 那么,他是在为谁买醉? 电光火石间,韩卓想起了一个人。 一切好像是从那个清吧开始的,当时他注意到沉易洲一直对着钢琴角落在出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也盯了一会儿,那个角落里,只有一架钢琴以及一个女人的背影。 韩卓不明所以,对那黑裙女人的兴趣逐渐高涨。 他必须看看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他把老板叫了过来。 见过之后,他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那女人诚然也算是个美人,但比起身旁的姜眠来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倒是后来在“飞行”会所里发生的事情,颇可玩味。 所以沉易洲失控的对象到底是不是那位小姐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试探试探?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三哥继续沉沦下去? 想到此处,韩卓勾起嘴角,脑海里迅速有了一个好主意,他松松领带,横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脸上的笑容逐渐放肆起来。 - 懂音律的人,会听出今晚的钢琴表演者很不在状态。 有心的常客,会奇怪今晚曲目的选择为何如此压抑沉重。 叶舒最近严重失眠,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一餐,差不多也是敷衍了事,只还保持着以往的工作强度,不敢错过一丝一毫赚钱的机会。 带方玉英去医院看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她害怕陌生的环境,更害怕陌生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叶舒。 叶舒带着棒球帽和口罩,不远不近地尾随他们。 在更进一步的全身检查之后,叶舒单独与主治医生见了面,对方建议暂时推迟手术时间,一则是手术存在难度,几方专家需要会诊;二是考虑到方玉英目前的身体状况。 但再怎么推迟,也不会超过三个月,作为家属,叶舒必须把钱准备好。 可是钱哪有那么容易解决,叶舒已经透支了信用额度,身边几个朋友,各有各的难处,还不如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开始考虑去以前那个圈子里借钱,可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人家还能理她吗? 叶舒焦虑得头痛欲裂,一不小心,错漏了几个音。 眼角余光看见陈永明走过来,叶舒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叶,暂停一下,有老板找你。”陈永明指了指台下角落。 又是陪酒?叶舒气噎,恨不得和这群有钱人拼命! 但现在的情况,根本由不得她。叶舒竭力制止眼泪上涌,挣扎着步子走了过去。 韩卓心里纳闷,好几天不见,怎么这钢琴小姐的气色比上次还差?难道她也是因为感情受挫? 如果两人都是一样的情况,那到底是谁拒绝了谁? 眼看叶舒脚步迟钝地走了过来,却不就坐,只是形容萎靡地站在一旁,韩卓赶紧跳了起来。 “叶小姐···你是姓叶,对吧?” 钢琴小姐像蚊子一样“嗯”了一声。 “方便坐下来说说话吗?”韩卓一张笑脸绽放到最大程度,可酸死他了。 叶舒无法,只得坐了下来。 她伸手就要拿酒。 “诶···且慢,我叫你来不是这个意思···”韩卓赶紧制止,略顿了顿,反倒亲自给叶舒倒了一杯。“如果你想喝的话,请便。” 叶舒不解其意,只是迷茫地看着他。 “叶小姐,我确实不是来消遣你的,也没有打算拿你取乐···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韩,单名一个卓越的卓,我们之前见过两次,不知叶小姐对我是否有点印象?” 叶舒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这位韩总又在抽什么风。 但这种场合面子功夫已经深入骨髓了,叶舒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叶小姐对我本人有多少了解呢?” 这个神经病,自恋狂!怎么?你家有钱必须人尽皆知? “不好意思,我不懂网络呢!” 韩卓嗤地一声笑道:“叶小姐说话可真有意思,不懂网络又怎么知道网上有我的事迹呢?” 叶舒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 “叶小姐,我开门见山,不和你兜圈子了——你知道上港大厦那边,有一家名叫“占星”的西餐厅吗?就在观景台那层。” 呵呵,知道,那经营者姓韩是吧?好巧啊,难不成是你? 叶舒控制好表情,不让一丝冷笑溢出来,还是用点头作为回应。 “冒昧问一句,叶小姐,你对自己现在的工作还满意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且太无厘头,叶舒一时没绷住,蹙眉瞪视着他。 “叶小姐这副表情···那就是不满意了?”韩卓挑眉。 “韩总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存在边界感,即使双方是完全的陌生人?”叶舒冷笑道。 “陌生人?我看未必···叶小姐定义下得太早,不妨听我把话说完。” 今天的韩卓殊无半点公子哥脾气,倒显得自己浑身是刺。叶舒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她从小熟知的社交场礼节指南,迅速把自己调整成洗耳恭听的态势。 “百变小樱的名字,还真没叫错!叶小姐实在有趣得很呐···”韩卓笑容满面,收放自如。“叶小姐有意换一个工作场合吗?” 叶舒一震,不得不开口:“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叶小姐冰雪聪明,应该不难理解。”韩卓把玩着酒杯,不动声色地投下诱饵:“一小时五百元,算得上是你们这行的顶薪了。” 和现在的时薪八十比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人看上去也不像好人呐! 叶舒瞬间警铃大作起来,但潜意识里又难免会憧憬,会幻想。两种矛盾外化的结果,其语气便带上了七分谨慎,三分紧张:“我不是音乐院校毕业的,况且白天还有其他工作···” “小姐,我是叫你表演,不是叫你去比赛,所谓表演,不过是装潢门面而已。难道你一弹琴,就会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韩卓见叶舒仍在犹豫,不由叹气道:“如今这世道哪有那么多高人雅士啊?你要小心色狼,而不是周郎。” 这人猝不及防提到三国里“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令叶舒差点笑出声来。 “喂,我们韩家好歹也算半个书香门第了,你以为就只有铜臭味啊?” 话说得冠冕,真实情况其实差得远了,韩卓会知道这个典故,完全是从小在韩安雄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 看气氛不错,他继续游说:“工作时间还是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上班,弹够两小时就能下班,不占用白天,工资照例日结。如何?” 这条件实在太令人心动了,然而有一个巨大的隐患摆在那里——沉易洲。 以他俩的关系,想必叶舒隔三差五地要见到他。但是···叶舒现在太需要钱了,她不可能因为一个沉易洲就放弃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叶舒本就想过借高利贷,但囿于自己的偿还能力,迟迟下不了决心。 如果这位土豪真能兑现时薪五百的诺言,那她怎样都还得起这笔钱。至于韩卓到底是何居心,其实叶舒也能猜个大概,多半还是因为沉易洲,韩卓不一定清楚两人的关系,但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掷千金,也不过是为了买个开心,有钱人就是这样恶俗! 而她希望和沉易洲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因,是害怕自己卑微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毕竟曾经的她是那么骄纵,那么有恃无恐。 但如果陪酒的一面都已被他撞破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难不成沉易洲还会对她落井下石?打击报复?或是别的什么呢? 叶舒闭了闭眼,停止自我挣扎,终于下定决心:就算前面是火坑她也要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服装和曲目上有什么要求?” 她的语气陡然坚定,反而令韩卓有点无所适从。 “嗯···随你···最好是和这里一样。” “什么时候上班?” “你处理好这边之后,就可以过来···要我帮你和陈老板说一声吗?” “不用!”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好吧···我提前通知那边,餐厅经理会和你签份合同。”韩卓微微正色道。 “好的,谢谢您!”叶舒点点头。 “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是雇佣关系了,就不必这么客气吧?”韩卓正经不过三秒,又换成了那副放荡不羁的犯贱模样。 “我可以走了吗?韩总?”叶舒咬字刻意,即欲起身。 “等等···”韩卓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最近你都是一个人吗?” 叶舒莫名其妙:“不然呢?” “回家也是一个人?”韩卓有点惊讶。 叶舒满脸问号。 “我的意思是···有人送你回家吗?” “应该有人送我回家吗?”叶舒奇怪极了,不禁反问。 “叶小姐,”韩卓礼貌微笑:“是我在问你。” “没有,如果有的话,也是鬼吧。”叶舒冷冷淡淡地回答。 对面那人听了,差点笑喷。 第八章 韩卓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样顺利——只来了一次,就说动了叶舒向他投诚。 也是天缘凑巧,沉易洲要去T市出差两天,他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单独与叶舒见面,并最终确定沉易洲一切的反常行为都与这姑娘有关。 韩卓点亮手机屏幕,共有四个未接来电,无一例外,都来自同一个人。 自从和叶舒见面的那一刻起,身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个不停,现正在T市出差的沉易洲,又是如何知道的? 除非他长了千里眼,但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给沉易洲通风报信了。 韩卓透过车窗,看了看四周,街上车来车往,行人走走停停,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也就不知道沉易洲的眼线到底身处何方。 刚刚在那家清吧他就仔细观察过了,有几位单身男士实在可疑,只可惜敌在暗,他在明,始终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双眼睛。 韩卓低沉地笑了两声,手指一滑,回拨了过去。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了。 “喂,三哥啊~”他的笑意无法隐藏。 那边只有呼吸之声作为回应。 “大收获啊···我刚刚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位钢琴小姐···就是cherry7,你还记得吧?她的名字我已经···” “你到底想干什么?”沉易洲的语气堪称冷峻。 “没干什么啊!”韩卓不知觉地吞咽了一下,他对沉易洲还是有三分忌惮的。“就聊聊天啊,也不行吗?” “韩卓,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手?” 这话就说得有点严重了,韩卓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什么叫你的事?你有和我说过不能去招惹她吗?你有和我说过她是你的妞,其他人都不能染指么?”韩卓用力捏着手机,语速又快又急。“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给她打上了专属于你的标签,又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单独和她聊聊天呢?” 那边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出了这口气,韩卓总算觉得畅快了不少,不过他仍在气头上,继续口吐嘲讽之语:“更何况,你压根就没正儿八经地向我介绍过她,另外别忘了,你嘴里亲口承认的女友只有姜眠!” 那边似乎被挑动了某种情绪,韩卓听到呼吸声沉重了不少。 良久之后,对方终于开口,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又哑又痛:“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个她,指的是谁?”韩卓追问不舍。 “嘀”地一声,对方直接挂了电话。 韩卓气得差点把手机给砸了。 - 叶舒下班后,带着礼服裙乘车直奔上港大厦。 大厦所处位置是A市的环江金融区,这片的高楼鳞次栉比,寸土寸金。而作为地标性最高建筑的上港大厦,更是无以复加,堪称“城市心脏”。 当然,“深寒科技”的大楼,也坐落在这片繁华商业圈中,离上港大厦不过一箭之地。 但这些纸醉金迷、争豪竞奢的事情离叶舒太远,她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和定位——万事忍让为主,人生挣钱至上! 所以,她一路走马观花,照着标识直取最短路线,在八点之前,换好衣服,面对施坦威钢琴。至于身旁璀璨的城市夜景,她则选择视而不见。 叶舒没有过多犹豫,起手便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正所谓心无尘埃者,其曲必不流俗。一时之间,“占星”餐厅的几桌中外食客,无人不觉优雅舒适。 韩卓所在的位置,是整个餐厅的最佳观景区。上临苍穹,下瞰城市,熠熠星光,交相辉映。 但也有唯一的一个缺点,那便是只闻琴音,却看不见演奏者的身影。 当然,餐厅内向来不是完全沉寂无声的,但那是音响发出的轻音乐,极易分辨。 因此,一连三天殊无变化,就在韩卓怀疑叶舒反悔跳票之际,这晚夜幕降临时分,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流动的音符。 韩卓眼前一亮,放下刀叉,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笑意盈盈地看向沉易洲。 在这里一面刷手机,一面解决晚餐,对两人来说实属平常。 沉易洲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坐姿也无甚变化,似乎对周围环境漠不关心。 韩卓得不到回应,也不气恼,直接朝孙经理招了招手。 直到最后的音符落下,叶舒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叶小姐,韩总有请。” 是孙经理,叶舒并未起身,只回以微笑:“有什么事吗?” “韩总请您共进晚餐。” 叶舒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韩卓的身影。 “请转告韩总,多谢好意,但我已经吃过了,就不打扰了。” 孙经理是个善于周旋、玲珑剔透的人物,他没有拆穿叶舒,反而以前辈的口吻,却又是尊敬的语气劝告她:“恕我冒昧,您第一天上班,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敬韩总一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舒也没办法揣着明白装糊涂,别说她没吃,就是真的吃过了,也还要再吃一顿。 “好的,我知道了。”叶舒苦笑道。 韩卓好整以暇地看着孙经理带着叶舒走了过来。 前三次见面,叶舒给他留下的印象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十分深刻。虽则如此,说起来,他好像还没有仔细打量过她的外貌。 细看五官,她不如姜眠精致,但胜在肤白,再一头顺滑的黑色长发,给人以清冷的感觉。 如果说姜眠的气质是张扬,那她的气质就是柔和。 但她的性格又不是一朵温温柔柔的小白花,那玫瑰一样的嘴唇里,曾吐出过怎样的毒汁般的话语,韩卓是领教过的。 或许是这种反差感,往往能引起男人的兴趣。不过韩卓却对她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她实在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像是一盆室内花卉,不幸被移摘到室外,被霜打了似的,恹恹的显出弱不经风的病态模样。 一揉搓就死掉的花,偏偏浑身是刺,动辄扎得你血肉模糊,即便有怜惜之意,又谁敢去招惹呢? 韩卓再一次看向沉易洲。 孙经理已经安排叶舒坐下了。在韩卓眼里,一张不大的四方桌,身旁的两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叶舒的突然空降,并没有如设想的那般搅动起惊天骇浪。沉易洲无动于衷,无喜无悲,令韩卓大失所望。 这家伙不会提前知道了吧?韩卓心里纳闷,自从那次不愉快的通话之后,直到沉易洲出差回来,两人都像无事发生一样,没有再提起过叶舒。 难道这人还在暗中监视叶舒?因此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孙经理咳嗽一声,韩卓回过味来,赶紧使个眼神。 “叶小姐想吃什么?”孙经理递上菜单,韩卓殷勤相问。 “韩总,我已经吃过晚餐了···”叶舒眼睛很亮,像是要望到人的心底。“我来是想对您表示谢意,谢谢您的赏识,让我得到这份宝贵的工作。” 此话说得诚诚恳恳,令韩卓心生动容之意,不禁笑答道:“哪里···哪里,叶小姐过谦了,就比如,刚刚那首确实弹得很好,我一个外行,做不到专业点评,不过···我也能品出内在的感情,非常充沛···”说着,瞟一眼沉易洲,见他一副置身事外,泰然若素的样子,心里越发不甘,势要拉他下水。“三哥···你说是吧?” 叶舒下意识看向沉易洲。 结果那人不理不睬,当他们全是空气。 “三哥,怎么不回答我啊?难道你没听见叶小姐的演奏?”韩卓阴阳怪气,选择再次出击。 沉易洲这才扫了叶舒和韩卓一眼,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低沉磁性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不是。”斩钉截铁地否定。 此话一出,不仅是叶舒和韩卓,就连一旁的孙经理都吃了一惊。 韩卓率先回过味来,心中登时乐开了花,努力憋住笑,故作认真地问:“不是?你认为我评价得不对?叶小姐弹得不好?那您倒是说说哪里不好?” “惺惺作态,倒人胃口。”那人淡淡说来,好似专业点评家一般。 叶舒和孙经理错愕不已,只有韩卓,咬紧牙关,拼命掐自己大腿。 当着韩卓和孙经理两位顶头上司,却得到这样的评价,叶舒差点气晕过去,想也不想,声音颤抖地回怼:“真是···对牛弹琴!” 韩卓终于憋不住了,露出一口灿白的牙齿。 倒是沉易洲,依旧自持地拿起刀叉,看上去并不打算再做任何回复。 笑够了,见叶舒胸口起伏不定,韩卓赶紧降温,转移话题:“叶小姐,我三哥就是这样个人儿,你千万不要介意!来,看看菜单,多少吃点?” 叶舒皱眉不语。 韩卓干脆合上菜单,直接安排孙经理:“叶小姐既然没什么胃口,那来份甜点···就法式薄饼吧,搭配曼特宁咖啡。” 孙经理答应着走了。 - 香蕉可丽饼又甜又脆,手冲咖啡香醇浓厚,两样都很合叶舒的胃口,可她就是食不下咽。 回忆如铺霜涌雪般袭来。同样的餐厅,那时却是不同的心情。 那是他们的大学时代,青春的全盛的热恋期。 沉易洲生日那天,仍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里打工。叶舒非常生气,因为他不听她的话,执意不肯请假。 沉易洲的理由是那天周六,又有人提前预定了家庭聚餐,店里实在忙不过来,他又答应了老板,因此绝不能临阵脱逃。 “和你在一起,每天都是我的生日。” 话说得倒好听,但叶舒还是气得吐血,她为这一天准备的行程全部泡汤,怎能不气? 谁也拗不过谁,于是乎叶舒丢下一句“那我找别人玩去!”干干脆脆地直接走了。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那一天她到底看了几次手机?又和朋友去了哪些地方?她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眼看着时间快到十二点了,沉易洲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叶舒忍无可忍,单枪匹马直接杀去那家餐厅。 店里的客人全散了,几个女服务生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就剩沉易洲和那秃顶老板,两个人正在那儿迭凳子! 风铃响处,两人同时抬头。 “沉,你女朋友来了。”秃顶老板的中文滑稽蹩脚,但对叶舒的笑容里却带着歉意。 弄得叶舒不好发作,只能愤恨地瞪着沉易洲。 “沉,钥匙给你,你锁门吧。”那老板见情况不对,把钥匙往桌上一扔,迅速撤离。 沉易洲没说什么,仍在继续迭他的凳子,不过手上的动作已快了一倍。 叶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剩五六分钟,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也赶过来帮忙。 沉易洲这才慌慌忙忙,迭好的凳子差点掉下来砸了他的脚。 “舒舒,你站着,让我来!”他坚决不允许叶舒动手。 叶舒见他手脚并用,越来越急,害怕他真的受伤,于是只能站定不动了。 她心里也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易洲的二十一岁就要过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看见了角落里那台斑驳掉漆的老式钢琴。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掀开琴盖,再一屁股坐下,不及思索斟酌,音符已经从她手中流淌了出来。 她即兴弹奏的是《river flows in you》,但那钢琴实在年深岁久了,内部零件又有些朽坏,自然也就没有了音准这回事。 再加上她一性急,琴谱就忘了一半,弹到后来,越来越像老爷爷拉胡琴,还是在丧礼上奏乐! 叶舒眼泪汪汪。 还是沉易洲过来,坐在她身旁,又揽了她的肩。 磨人的音乐终于停了下来,叶舒一歪头,直接靠在沉易洲的下巴边。 “这算什么啊!”叶舒泪流满面。 “生日礼物,我收到了,谢谢!” 叶舒更觉难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古人有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耳。我以前认为那是古人编出来的童话故事,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惊觉自己有多么愚蠢!”沉易洲沉沉笑道。 “你这人!还在奚落我!” 叶舒挣扎,意欲起身。 沉易洲按了她的头,把人固定在怀里。 “其实绕的不是屋子里的横梁,而是人心里的那根。”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带着极强的蛊惑。 但叶舒并不买账:“胡说!人心里哪来的横梁?” “照你这么说,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又哪来的秤?” “···你这叫牵强附会!”叶舒不服气。 “宝贝,你真打算把时间都浪费在成语典故上?”沉易洲语气里透着无奈。 “·····” “我继续说完,绕梁三日,其实就是在人们心里整整盘桓了三天三夜,仍然不绝。” “你怎么知道的?” “我心有所感,这种事古今相通。” 叶舒哼笑一声,一旦接受了他的说话,立刻感到不满。 “三日,那也太短了点。”她说。 “不绝就是一辈子,还短吗?” 叶舒心跳漏了一拍。 “快抬!”他突然喊。 叶舒不假思索,照做不误。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慢慢辗转,逐渐加深。 “铛”地一声,时针与分针合二为一,心心相印。 第九章 从回忆中惊醒过来,面前的食物令叶舒难以下咽,喉咙里似坠有铅块,眼眶里也不觉罩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今昔对比太过令人难堪,那句“惺惺作态”像刺一样扎在胸口,欲拔而不得,只能任凭它往心里钻去。 控制情绪太难,何况是她独自一人面对沉易洲。那韩卓说是去卫生间,却直到现在也未见回来。 叶舒放下刀叉,忍不住想起身就走。 “怎么?你自己也觉得倒胃口?看来我没有说错。”讥讽的口吻,仍是轻飘的语气。 却瞬间把叶舒逼到了绝境,倒反而激起了她的斗志! “沉总,您放心,我会一直弹下去,直到您患上厌食症为止。”叶舒抽了张纸巾,用力吸吸鼻子。 “是吗?那这家餐厅离倒闭不远了。” “你吃不下,不代表别人也吃不下!”叶舒冷冷直视着他,当面把一大块可丽饼塞进嘴里。 沉易洲淡淡扫她两眼,对这种幼稚的报复行为视若无睹。 叶舒风卷残云地吃完餐盘里的食物,又一口气喝掉咖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气势汹汹,像一个将赴战场的角斗士。 “不好意思,我要继续去惺惺作态了。如果您实在忍不住,就请到卫生间里去吐一吐,反正韩总也在那儿。顺便转告他,多谢招待,味道不错!” 连珠炮似的说完,叶舒掉头就走。 韩卓这才从廊柱后的阴影里转出来,当着沉易洲的面啧啧称赞:“我要有这口才多好!三哥···你可算是遇见对手了!” 沉易洲收了手机,起身走向电梯。韩卓笑容灿烂,赶紧跟了过去。 - 韩卓最近心情格外不爽,究其原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除了叶舒初次到“占星”上班那晚,接下来的好几天,沉易洲都没再去过。韩卓本来的目的,是想借叶舒把他引到自家地盘上,不至于再突然消失,或者跑到别的什么地方独自喝闷酒。整个餐厅都是韩卓的眼线,沉易洲的一举一动就能掌握得清清楚楚。 可惜如意算盘只打了一个晚上就不响了。 沉易洲最近很忙,不是因公司事务分身乏术,而是忙着陪姜眠。 两人大张旗鼓地出席各大颁奖典礼、剪彩仪式,俨然一对绝世伴侣,牢牢占据多家新闻杂志的头版头条! 商界精英加新晋小花的粗体标题,星光裙挽着西装的放大镜头,无一不刺人双目,看得韩卓大为光火。 到底为什么生气?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心里很不痛快就是了。 除此之外,他心中也不免怀疑叶舒这步棋自己到底走对没有。或许沉易洲最在乎的还是姜眠?也未可知。 想得越多,事情就越乱,他心里自然也就越不舒坦。 韩卓气得回家换了身衣服,背上高尔夫球杆,一个人潇潇洒洒地打球去了。 星期天下午,难得的休息时间,叶舒窝在床上看电影。 影片名叫《怪形》,是一部拍摄于八十年代初的经典科幻恐怖片。外星生命能侵染并替换生物细胞,在不破坏机体外观的情况下寄生并同化器官组织,以彻底的伪装达到种类的繁殖。先是伪装成宠物以取得人类的信任,再伪装成人类以取得社会群体的信任。 在这种背景下,人与人之间便产生了猜忌链。朋友不是朋友,同事不是同事,同伴也不再是同伴。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相信,所构建的一切亲密关系都分崩离析。 影片血腥又恐怖,叶舒却看得嚎啕大哭。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是一座孤岛,被困死在渺渺茫茫的大海之中。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她还在抽抽噎噎。 一个陌生号码,叶舒直接挂断,但那来电锲而不舍,她只得接了。 变了声的“喂”字,截断了电话那头的破口大骂。 “你怎么了?”是韩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 叶舒没想到是他,一时怔愣地忘了回答。 “到底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韩卓有点着急。 “没有···”叶舒声音闷闷的,听得韩卓直皱眉,干脆从兰博基尼下车。 “你现在在哪儿?” 叶舒拿纸巾擦鼻子:“在家···韩总,请问有什么事?” “你下来。” 叶舒莫名其妙:“啊?” “我在你家楼下,赶快下来!”韩卓提高音量。 “楼下?”叶舒心一惊,赶紧起身,去拉窗帘:“韩总···你在我家楼下干什么?” “下来再说吧。”韩卓挂断通话。 窗帘拉开半边,一辆蓝色跑车大剌剌地出现在视线中央,十分扎眼。 站在跑车旁边的年轻男人···像个秀场男模。叶舒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这偶像剧一样的场景··· 直到那男人殷切地对她招了招手,笑容如春风拂面。 叶舒才回过神来,赶紧回拨手机。 “什么情况?”叶舒看看四周,这条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 “你下来,我再跟你解释。”韩卓倒气定神闲,对一切注目礼来者不拒,完全笑纳。 “韩总···你又想干什么?”叶舒声音急切,隐隐透着不耐。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要追你!”韩卓再次朝那面窗户招招手。“快点下来吧小姐,没时间了!” “韩总,我的工作是弹钢琴,不是随叫随到的应召女郎!”叶舒说话铿锵有力。 韩卓一听,立即大笑起来,透过窗户,叶舒看见他夸张地弯了弯腰。 “叶舒···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韩卓笑得气喘吁吁。“应召女郎,亏你想的出来!再说,就算是应召,也是我应你的召,你看我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叶舒咬了咬嘴唇。 “快点下来吧小姐,一会儿水泄不通了。” 但叶舒不是一般的女人,三言两语瓦解不了她的警惕心。 “到底要做什么?你说清楚。” 韩卓叹了口气,只得实话实说:“有个晚会···我想带你去。” “我去?”叶舒更加莫名。“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去?” “不关你的事,只是这场合要带女伴,恰好我又没有合适的人选···” “韩总,你开玩笑吧?”叶舒用力捏着手机,“我算什么合适的人选,无论如何···” “一万块。” “什么?”叶舒手机差点捏飞了。 “我说,去了就有一万块,如果你现在愿意下楼的话。”韩卓开门上车。 那边没有说话声,只有白噪音。 “怎么样?叶舒?去不去?这种活动,最迟凌晨就会结束。既不需要你上台表演,也不需要你帮我挡酒···当然,可能会被人误解成我的女人,但那些人又不和你一个圈子,难道你会因为流言蜚语而拒绝一万块钱?” 当说出一万块钱的时候,叶舒就已经决定上刀山下火海了。 所以,她并没有过多犹豫,呼吸急促地说了声“等等”就放下电话。 钱是她的命脉,钱是掌控行动的弹簧。不出卖肉体不涉及犯罪的赚大钱的方式,都是她梦寐以求的。 韩卓不愧是商人,有极强的商业嗅觉。短短几次交往,叶舒一字未提缺钱,他却两次用钱来笼络。 如果她被韩卓用金钱拿捏,那么他又用什么来拿捏沉易洲呢? 叶舒用极快的速度洗脸,化妆;换上衣柜里最贵的裙子,下楼。 上了车,韩卓劈头盖脸便问:“别哄我了,你刚刚肯定在哭。” “嗯。”叶舒大大方方承认。 “因为···三哥?”又立刻自顾自地否认:“难不成是为我?” “三哥是沉易洲吗?”叶舒神色自若,漫不经意地问。 “是,我们是在国外读博认识的。”韩卓右手开车,左手支着头,语气也颇为轻松。“我们学校有很多大佬,可他依然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最出色的那个,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 “我曾被人打劫,还差点儿遭遇绑架···”惊讶的目光投来,令韩卓无所谓的一笑:“我那两位堂哥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根指头,我不赶紧抱大腿还等着干嘛呢?” 叶舒点点头,没作声。 “那你呢?”韩卓瞟她一眼。“你跟沉易洲又是怎么认识的?” “大学校友。”言简意赅。 “就这样?” “就这样。”叶舒平静地说。 韩卓“嗤”地一声,很有些不屑地笑了。 叶舒也没理他。 转过十字路口,韩卓打破沉默:“刚那问题你还没回答,到底为什么哭?” “看了部电影,所以哭了。” “爱情片?” “恐怖片。” 韩卓一愣,随即大笑道:“叶小姐,该说不说,你很对我胃口。” “谢谢。”叶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跑车驶向市中心的奢侈品大街,叶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裙子,有点狐疑。 “别看了,虽说挺漂亮的,但从头到脚还是得全部换掉。”韩卓朝她微微一笑。 叶舒想了想,颇很踌躇地说:“既然是这种档次的场合,那你何必带我···” “什么档次?社会名流吗?”韩卓靠边停车。“就算是吧,那又如何?我带谁去,谁就是上流人士。” - 韩卓把人交给导购,自己则架着长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导购小姐看叶舒皮肤白,给她选了一条黑色金线长裙,整个后背及大片锁骨都裸露在外。 裙子很合身,叶舒却嫌它太过暴露了,而且锁骨下一团乌青未散,显得非常碍眼。 但那导购小姐眼光毒辣,坚持要叶舒就选这条。 她把叶舒的长发披散在耳后,遮住了大半春光;又拿出粉底液,在受伤的皮肤上涂抹开。叶舒照了照镜子,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导购小姐献宝一样让韩卓验收成果,他果然很满意,亲自为叶舒挑了双高跟鞋,又随手拿起一件外套扔了过来。 趁结账之际,叶舒看了眼价格。呜呼哀哉!自己这整套行装差不多要十万块了。 她立刻反手把裙子的价签塞在衣内。这件能退就退,退不掉就挂二手网站上,叶舒心想。 第十章 晚会的举办场所是半山腰上的一座私人宅邸。 那房子形似城堡宫殿,穹顶很高,墙壁上随处可见文艺复兴风格的油画和浮雕。 夜幕四垂的时候,整座屋子亮起千万盏小彩灯,那光晕朦朦胧胧,给晚会增添了一种迷离的氛围。 叶舒跟了韩卓,在如织的人流里来回穿梭。今晚的酒会果然非同凡响,A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齐聚一堂,莫说韩卓,就连叶舒都认出了几个她爸旧日的合作伙伴。 好在那些人眼高于顶,注意力全投放在韩卓身上,叶舒觉得自己倒像个挂件,不过给身边的男人增添一点魅力属性。 管他是什么!叶舒并不气恼,只要以工作的眼光来看待一切,那么自己随时可以变成一颗螺丝钉。 一颗身价不菲的螺丝钉。 他们谈话的时候,叶舒也懒得去听。虽说处处留心皆学问,但她一个长年被工作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社畜,委实没有更多精力再去学习别的东西了。 她现在只想放空,其放空的结果就是,抬眼便看见了楼上的沉易洲和姜眠。 要想不注意到这对璧人实在很难,因为他俩的外形足以称得上是鹤立鸡群。 韩卓当然也注意到了,他随意敷衍了来客几句,就带着叶舒,直奔楼上。 四人一照面,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伴,叶舒叶小姐。”韩卓首先发话。 姜眠神色复杂地看着叶舒,似乎认出了叶舒就是那晚的钢琴小姐;幸而她修养极高,不过瞬息之间,就换上了一副客套的表情。 “你好,叶小姐。”她率先伸出手来。“我是姜眠,江枫渔火对愁眠。” 叶舒礼貌地同她握手:“久仰大名,我叫叶舒,舍予舒。” 两个女人互换姓名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姜眠说完那句诗的档口,韩卓不合时宜地出声讥讽:“当我们没文化呢!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江,是你那个姜字吗?” 姜眠睨他一眼,把这人当作有害气体冷处理。 但是韩卓毫不收敛,转而又对着叶舒挑刺儿:“你说久仰大名,这儿有大咖吗?你仰名?可见是扯谎!一来这种地方,你就学会了那套虚伪的做派!” 两个女人同时对他怒目而视。 正在这时,有人伸手致意。 “沉易洲。”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叶舒诧异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脑子迟钝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向自己做自我介绍。 只有这一种可能:在场的另外两人都和他关系匪浅,而只有自己,对他来说才算是真正的外人。 但不提两人以前的恩恩怨怨,目下重逢之后,他们都见过好几次了,且又不是没有交流过,为何现在还要玩出这套初见陌生人的把戏? 银色的亮片闪灼不定,如同星光耀目,那是姜眠的衣裙,深深映入眼帘。 哦,原来是为她。 “惺惺作态”的针活过来了,又往里深入一寸,扎得人鲜血淋漓。 耳朵里嗡嗡作响,摒弃了尘世的一切喧嚣,在躯体快要无法支撑的时候,一道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 是韩卓,叶舒听见了他的冷笑之声。 “沉总果然好茶艺,真是···香飘四溢。”韩卓不屑地扯了扯唇角,用力把叶舒往怀里一带。“喂,叶舒舒,人跟你打招呼呢,傻愣着干嘛啊?” 叶舒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无所畏惧的灿烂笑颜。 “您好,沉总!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如冲破石缝的一弯溪流。 两只手蓦地触碰在一起,又极快地分开,似无所有,也似无所无。 “这才对嘛···都认识了,往后大家也好和谐相处不是?”韩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极其阴阳怪气。 - 二楼的玻璃房灯火辉煌,将那无边而撩人的夜色尽收眼底。 叶舒独自站在吧台前,考虑着要不要拿一杯香槟在手里做做样子。 刚刚的对峙之后,再无话可说,沉易洲便带着姜眠往别处去了;韩卓赌气似地也携了叶舒,要来玻璃房里观赏景色,只是才走到一半,正遇见他的发小,那人有意私下谈话,叶舒便主动选择回避一下。 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的回忆,当下的这种场合,曾几何时,竟也同他经历过的。 那一年的世界IT博览会在A市举办,吸引了几乎全球的电子科技企业前来参展。叶舒费了许多功夫,才让叶渊泽从朋友手中拿到了两张入场券。 她是艺术设计专业的学生,于计算机领域所知甚少,当时叶渊泽还很奇怪自家女儿何时改了兴趣爱好。 叶舒没有告诉他,不是自己感兴趣,是她现在交往了一个计算机系的男友。 她想带沉易洲去开开眼界,拓展人脉,并了解世界最前沿的尖端科技。他们的未来,她比他还着急。 那一天的科技展上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叶舒都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记住的,是他们的晚餐。 因为展会设在市郊,他们是坐公交车去的。日落时分,饿了一天的两人便决定回去之前就在附近的快餐店里填饱肚子。 店内无人光顾,只有一名服务员在厨房里忙碌。 他们取了餐,并肩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人手里一个汉堡。她的是芝士牛肉,他的是培根果酱。 “你觉得怎么样?”叶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还行。” “什么还行?”叶舒偏过头看他。 沉易洲晃了晃手中的汉堡。 “哎呀,我是说这个吗?”叶舒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沉易洲看她半晌:“哦,你是说展会,也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叶舒皱眉,表情急切:“你就没什么收获吗?” 沉易洲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管有什么收获,都离我现在的生活太过遥远。” “为什么遥远?”叶舒用力捏住汉堡纸,“你的能力,不在那些人之下啊!” “快吃吧,你不是吵着快饿死了?”沉易洲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仿佛吃饭才是当下的正经事。 但这种态度惹恼了叶舒,她索性放下汉堡,焦急地说:“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别插科打诨!那个···那个叫什么Morpheus的工程师,不是很赏识你?还叫你去他们公司面试呢!” “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沉易洲表情闲适,宠辱不惊。 “谁说的?”叶舒咬了咬嘴唇,辩解道:“外国人才不玩那些虚的!他就是很喜欢你!而且,他都没有问过你在哪所大学读书,对他来说,你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那他干嘛要说客套话呢?” 沉易洲点点头,仍是关心她的吃喝:“我知道了,快吃!要凉了!” 叶舒不情不愿地拿起汉堡,闷闷地咬了一口。 “反正你就是天底下最棒的IT工程师!”叶舒郑重其事地说,“绝对的免检产品!”又加一句。 沉易洲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是吗?”他轻笑。 “是!”来自她掷地有声的肯定。 他的笑意逐渐增加,禁不住发出了低沉愉悦的声音。 叶舒红了脸,也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别笑了!”眼珠一转,立刻转移话题:“这么好吃的汉堡,你偏说还行!” “就是···还行啊!”他继续笑,声音懒洋洋的。 “那肯定是你故意骗我!就怕我提出跟你交换!”叶舒佯装愤怒。 “那你尝尝。”沉易洲手递过来。 叶舒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脑子一抽,突然说:“我还是尝尝这个吧。” 她伸长脖子,吻在他嘴角,那里有红色的果酱,在一闪一闪地发光。 沉易洲眸色倏然变深。“不公平。”他说,声音有点沙哑。 叶舒后悔不迭,赶紧把手上的汉堡凑到他唇边:“快咬一口,这个是芝士牛肉味的!” 他偏过头,表情透着失望,一面又把自己手上的食物收起来。“没胃口了。”他说。 叶舒赶紧伸一只手,强行搬过他的脸,凑了上去。 天边的火烧云愈演愈烈,万丈晚霞,在两人身上渡一层金光。 良久之后,她气喘吁吁:“这下···总行了吧?” 沉易洲松开她的腰,万分满意道:“很甜,是我最爱的口味。” 叶舒无语:“恶心!亲你之前我都咽下去了!” “快吃吧,再晚就没车了。”沉易洲半哄半劝道。 一道女声响起,回忆戛然而止。 “叶舒。”姜眠叫她,音质像蜂蜜一样。 叶舒转身,朝她微笑:“你好啊,姜小姐。” “我们已经互通过姓名了吧?”姜眠眨眨眼。 “是,姜眠,江枫渔火对愁眠。我记得很清楚。”叶舒赧颜一笑。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姜眠也笑起来。 “纠结要不要拿一杯。”叶舒指了指香槟。 “这是免费的。”姜眠直接擎了两杯,递给她一杯。 “谢谢。”叶舒接过。 “叮”地一声,两只酒杯碰了一下,是姜眠主动敬她。 叶舒出来得很急,忘了拿药,平时手袋里是常备着的,自从换工作后就改变了习惯。 看姜眠仰头,叶舒狠下心来,强逼自己张口。 两人都一饮而尽。 只是叶舒一直皱眉,脸色实在难看。 “你喝不了?”姜眠有点惊讶。 叶舒努力让自己面不改色,一边比了个手势,嘴里说:“一点点。” “喝不了就不要勉强啊!”姜眠拉了她的手往窗口走。 “好点了吗?”她把两扇窗户都打开。 叶舒十分抱歉地朝她点点头。 “吹一会儿就关上,别冻着了。”姜眠嘱咐。 叶舒深呼吸,稍有缓解,便笑道:“你跟电视上很不一样。” “都这么说,说我上镜更好看。” 叶舒急忙摇头:“不是,真人和电视上一样漂亮···我是说性格,只看电视难免产生偏见。” “哦,”姜眠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表情变得有点耐人寻味。“其实我在生活中的真实性格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番直言坦白令叶舒有点猝不及防,她下意识抱着手臂,又舔了舔嘴唇,却不知该做何回应。 “冷吧?”姜眠关了窗,仍是说亮话:“我想知道你和沉易洲是什么关系?” 叶舒抚着手臂,又摸了摸脖子,有点艰难地吞咽着说:“我们是···大学校友。” 姜眠深深地看着叶舒,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校友···”叶舒开始喘气。 “你怎么了?”姜眠这才擦觉到不对劲,赶紧摸了摸叶舒的脸颊,很烫;再看看手臂和脖子,已经起了红疹。 “你过敏了?!”姜眠大吃一惊。 叶舒一面使劲调整呼吸,一面用眼神向她表示抱歉。 “啊呀!你怎么不早说···这怎么办?”姜眠又急又乱,突然看向叶舒的手袋,一把抢过来。“等等···你随身带着药吗?” 叶舒见瞒不住了,只得摇头。 “走走走!现在就去买药!”姜眠拉了她,迅速向外撤。 但叶舒步伐混乱,根本走不快。两人来到走廊,姜眠急中生智:“别墅主人和刘治平院长都在三楼,你立刻上去找他们!以防万一!” 叶舒听从她的安排,点头不止。 姜眠转身就跑。 第十一章 叶舒摇摇晃晃,头晕目眩地往前走。 花纹地毯的走廊在眼前重迭、延伸,仿佛掉进了妖精的洞窟,令人越发胸闷气短。 好在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隐约有喧嚣吵闹的声音,似乎都聚在楼下。 长廊的尽头,便只听见自己的高跟鞋踩出凌乱的脚步声。另外——还有一道黑沉沉的身影撞进眼帘。 叶舒被吓了一跳,费力眨了眨眼,定睛细看,竟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沉易洲! 有白的烟雾在他周身环绕,在红的光点的移动下,那双黑的一无任何情绪的眼睛和她四目相对。 叶舒按着颈动脉,踌躇半晌,迈步跨向第一级阶梯。 “去哪儿?”那道黑影移动着,压迫感随之袭来。 “···有事。”叶舒脚下着急,眼尾余光被整个吞没,他离她很近。 “楼上没人。”这样逼仄的环境,分外清楚的回音。 叶舒行动稍滞,随即更欲向前,有没有人无所谓,只想离他远点。 突然,右手腕被整个辖制,既而脚下一空··· 出乎意料,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被人牢牢裹挟。 古龙香水混着烟草味,席卷了她的口鼻。叶舒下意识仰头,张嘴,极大地喘气、呼吸。 他正低头,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沉易洲微微皱眉。 “你喝酒了。”不是疑问,是肯定,声音带着愠怒。 “关你···什么事···”叶舒偏过头,近距离的脸对脸倒像接吻,实在令她难受。 “吃药没有?”沉易洲不依不饶,扳着她柔嫩的下巴,强逼她正脸相向,接受他锐利的审判。 叶舒痛苦地闭眼,不做任何回答,却依然喘气不止。 “易洲···”隐隐有苍老的男声传来,似乎有人正在找他。 叶舒意图挣扎,沉易洲越是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叶舒骤然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被他连搂带抱地进了一间黑屋之中。 “咔”地一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前,他已落了锁。 叶舒大惊,一边喘气,一边颤抖:“你···想干什么!” 窗外的月光在周身镀银,却并未给他增添一丝一毫旖旎温柔的气息。 “到底吃药没有?”城池不让一步,她被牢牢地钉在冰冷的门板之上。 叶舒胸口剧烈起伏,仍是不做回答。 “你想死?”那人掐着她的下巴,双方呼吸缠绕交迭。 “那又···怎样!”叶舒推他,“与你无关···!” 谁料他蓦地放开了她,接着眼前一刺,壁灯亮了。 叶舒脚下一软,抚着胸口,仰靠在门板上大喘不迭。 倏尔,沉易洲又一次欺身迫近。 “要死也别死人家里。”一手扣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凑向唇边,那举动好似喂药。 叶舒一下子咬紧牙关。 “张嘴。”他冷冷地命令。 脸逐渐涨红,叶舒死不从命。 “怎么?你怀念过去?想让我像以前一样求着你吃?做梦!”沉易洲轻蔑地看着她。“还是你喜欢这样独处?所以故意拖延时间?” 叶舒遭此大辱,如何能忍,劈手夺过药片,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沉易洲迅速退后,避恐不及。 “什么药?”她开始后悔,恨自己鲁莽冲动。 问出这句话,让她更加后悔。吃都吃了,就算是毒药,又能如何? 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因此一眼即被他看透。 “为你去坐牢,我还犯不着。”沉易洲理了理袖口。 叶舒再难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呼吸,转身便要扭动门锁,手却停在半空。 冷漠而疏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等他们走了再说。若让人看见,对我的名声不利。” 他们指的是门外说笑的男人,听声音就在他之前站过的地方。 叶舒只好抚着双臂,等在那里不动。 半晌,她觉得呼吸稍畅,红疹也缓解了不少。 “哪儿来的药?”叶舒忍不住问。 沉易洲刷着手机,并不回答。 这是间空屋子,一应家具皆无,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叶舒干脆就地蹲下。 一个片段在脑海里闪过,她想起第一次在他面前过敏的事。 那是他们刚交往三个月的时候,两人在图书馆里,一个为竞赛做准备,一个正赶作业。 叶舒刚去上了厕所,回来就发现沉易洲的资料书旁边有个礼物盒。 “这是什么?”她问。 沉易洲抬头,表情茫然:“什么?” 叶舒看了看礼物盒子的外观,包装纸的花纹很特别,不太像商店里售卖的那种。 没有署名,叶舒不好贸然拆开,遂递还给沉易洲。 谁料他压根不接,低头继续看书。 “不是我的。”他说。 “不可能吧···”叶舒迟疑地说,“就挨着你手边这堆书···刚刚有谁来过了?” “没人。”沉易洲顿了顿,又说,“反正不是我的。” “难不成是我的?” “很有可能。”他飞快回答。 被他一噎,叶舒十分气不过,立刻就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烂桃花!” 拆出来一盒巧克力,形状精致,各个不同。 还有一张卡片,叶舒打开,上有工整的钢笔字,写着:愿你一生平安喜乐;落款:徐。 “是你的。”叶舒把卡片扔给他。 “不是。”沉易洲扔回来。 叶舒“嗤”地一声笑道:“你们班就有个姓徐的在追你,以为我不知道?” “没人追我。”沉易洲平静地否认,又看她一眼。“反倒是有个姓徐的送了你一瓶香水。” 他说的那人是叶渊泽朋友的儿子,根本不在这个学校。 “胡说八道!他有穿墙术啊,跑这里来送礼物?”叶舒拿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再说了,这完全就是女生的手笔!” “不是。”沉易洲把死鸭子嘴硬贯彻到底。 “是!” “不是。” “是!”叶舒凑向他下颚,义正词严。 “不是。”淡淡的语气,非常气定神闲,却比她的肯定要有说服力得多。 叶舒败下阵来,气得盯着那巧克力看了一会儿,突然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果然是酒心巧克力! 待会儿你可别后悔!我不叫你改口我就不姓叶!她暗暗下定决心。 于是乎一口气吃了十来块! “吃那么多,一会儿该吃不下饭了。”沉易洲仍是看书。 一条白胳膊横过来,衣袖挽得老高,皮肤上却是触目惊心的红疹。 “叶舒,你怎么了?!”沉易洲丢了笔,震惊地看向她。 “难受···”叶舒夸张地吸气。 “巧克力过敏?”见叶舒不答,他又立刻抓起一块,丢进嘴里··· “是酒精过敏了?!” 叶舒虚弱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被打横抱起,冲了出去。 沉易洲一路把她抱到了医务室,经校医诊断,开了氯雷他定片,并嘱咐他们吃了药还要在这里观察一会。 沉易洲接了热水,督促叶舒吃药。 叶舒捏着药片,趾高气扬道:“到底是不是?” “什么?” “是不是送你的?” 沉易洲皱眉:“你还提他!知不知道过敏是很严重的···” “到底是不是?”叶舒倔强地望着他。 “·····” “是不是?” “是,快吃药吧!”他一脸焦急。 她满意地吃了下去。 - 那时候哪有这么严重,叶舒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是氯雷他定片。 但是现在他又为何会有这药呢?难道是随身携带? 不可能,叶舒立刻否定。或许别人也有她这一样的毛病? 这倒很有可能,氯雷他定片是常见药物,鼻炎患者也会服用。不管怎么说,托他的福,荒山野岭里她不用自己跑出去买药了。 她暗骂自己不拿身体当回事,当时只想着应付姜眠,忘了自己在半山腰上,以为出门就可以买药···糟了,姜眠还不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谢谢你。”叶舒站起来,语气还算诚恳。 没有回应,那人并不领情,叶舒倒也不在意。从包里拿出手机,竟然没电了··· “麻烦转告你女朋友一声,就说我没事了。” 沉易洲一步步走过来,表情玩味:“让她知道我们俩在一起?叶小姐,请问你安的什么心?” 刚建立的好意瞬间坍塌,叶舒气结,愤恨的说:“那就请沉总通知韩总一声,让他转告姜小姐。” “你男朋友不会吃醋?”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两人目光相碰。 “谁是我男朋友?!”叶舒怒目而视。 他扯了下领带,漫不经心道:“你自己心知肚明。” “沉易洲!你不要太过分!”叶舒话音颤抖。 “不承认?”他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从餐厅一路跟到这儿来,你们可是形影不离。” 半晌,叶舒突然朝他嫣然一笑:“有什么不一样?论行为,凡是跟韩总沾上关系的,都不过是金钱的奴隶罢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副笑容,还是她太会使回旋镖,总之,倒让沉易洲失神片刻。 稍纵即逝,不可琢磨。他早已换上了另一副客套表情:“所以叶小姐的意思,是你技能繁多,谁都可以雇佣?” 叶舒挺直脊梁,气势汹汹:“当然!” 目光落在她胸前,沉易洲瞳色渐深:“也包括···” 叶舒捏紧了拳头,该死的衣服!令她愤怒且羞耻。 “保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出人意料。 “什么?”叶舒不觉松了口气,但很莫名其妙。 “替人挨揍,一定让叶小姐赚得盆满钵满。” 他微微一笑,“咔哒”一声,门锁转动。 “还不想走?”沉易洲握着门把手,示意她可以让开了。 叶舒闪到一旁,圆瞪着眼,只能徒然目送他扬长而去。 - 叶舒在玻璃房里找到了姜眠,她同韩卓站在一起,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姜眠率先发问。 叶舒笑道:“谢谢你,我没事了。” 松口气,再次确认:“吃药了没?” 叶舒点点头。 姜眠皱眉:“哪来的药?” 叶舒正不知该作何回答,韩卓突然开口:“你今后还是把药带在身边吧···免得吓死人!” 叶舒不好意思地点头:“谢谢关心,我知道了。” 姜眠脸色不太好,稍稍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想离身边的男人远一点。 韩卓瞥她一眼,也主动迈开一步。 两人中间迅速空出一个位置来,看上去有那么点刻意了。 气氛变得奇奇怪怪,叶舒不禁问:“你们···” 姜眠立刻来拉她:“叶舒,我们去那边玩!” 边说边走。叶舒来不及跟韩卓道别,只觉后背有道强烈的视线紧紧跟随。 叶舒猜到大概,有点不解:“你找韩总去了?···不好意思,荒郊野岭哪里来的药店···” “没办法,”姜眠叹口气,“易洲不回短信不接电话,只能找韩卓开车带我下山···谁想走到半路,韩卓就说你人已经没事了,于是我跟他又都回来了。” “实在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们了!”叶舒红了脸。 “没事就好啦!”姜眠拍拍她的手,自己也有点心不在焉。 第十二章 晚会已经过去好几天,叶舒也恢复了三点一线的社畜生活。 “占星”餐厅的客人素质整体较高,再没有出现陪酒这种事;偶有来这里过生日的客人,餐厅会配合准备烛光晚餐,只要孙经理来招呼一声,叶舒就会弹奏起祝颂歌。 除此之外,再无他事。这样舒适的工作环境,再加上既有中场休息时间,又有额外为全体员工提供的免费夜宵,以及绝无拖延的日结工资···接连不断的好事让叶舒焦虑抑郁的情绪得到了不小的缓解。因此,她心中对韩卓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 可惜这几天都没见他或他们光临···或许有来,她竟不知? 叶舒不愿多想,把专注力都放在曲谱和这架钢琴上。毕竟回报老板最好的方式便是认真工作,而尊重却是相互的,不是吗? 一曲结束,刚好九点,休息时间到了。 叶舒正要垫垫肚子,孙经理走来笑说道:“叶小姐,姜眠小姐来了,叫你过去一趟。” 说着,指了下窗边的餐桌。叶舒顺眼看过去:从头到脚一身黑,休闲套装棒球帽,银光闪闪圆耳环。 女人对她招招手,叶舒满面笑容地走过去,坐在对面的位置上。 “嗨~叶舒!”这蜜嗓音,让人百听不厌。 帽檐底下,是一张干净精致的面孔。叶舒第一次见到素颜的姜眠,不由吃了一惊。 “你不化妆···” “比化了妆还好看!”姜眠接过她的话,爽朗地笑起来。 “是的!”叶舒诚恳点头,“一点不夸张。” “谢谢,你也很好看。”姜眠语气揶揄。 “只说好看还不够,确切来说应该是漂亮。”叶舒还没回过神来,说话一板一眼,像个认真上课的小学生。 “够了啊你!”姜眠捂着脸,佯装害羞。“被美人夸奖,我会更不好意思的!” 叶舒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吃什么?”姜眠拿起菜单。 “啊!我还有员工餐,不用管我,你自己点吧。” “那怎么行?!”姜眠随意翻了翻菜单,直接决定:“就要鸭胸蓝莓怎么样?” 叶舒点头:“你请便,我吃员工餐就可以了。” 姜眠抬头,孙经理走过来,她点了两份。 “这是法餐,分量很少的。”姜眠笑道。“我还有夜戏要拍,不能多吃···我猜你的员工餐分量也不多。” “因为不是正餐,吃太多会积食。”叶舒微笑着点头。 “虽然如此,你也要多吃点。”姜眠蹙了蹙眉,“你也太弱不经风了。” “我一直都这样,和吃多吃少没关系。” “是吗?”姜眠放下水杯,“以前也这样?” “差不多吧,我不经常称重。” “你的过敏症···也一直这样吗?” 叶舒无奈的点点头:“没办法,生下来就这样。” “那岂不是很多食物都不能吃?” “没那么严重,食物里的酒精含量毕竟很少。” “噢,”姜眠抿了抿唇,“毕竟那天你是喝了一整杯香槟。” “是啊。”叶舒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种场合滴酒不沾也没道理。” “哎,怪我···” “不不不!”叶舒忙接口道:“我是说那种场合是一定要喝点酒的,幸好是陪你喝,我很开心。” “咦?叶舒,你还没吃到蓝莓呢!”姜眠故作诧异。 “?” “怎么嘴这么甜啊!”姜眠大笑。 “···我说的是实话。”叶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两份法餐上桌。 姜眠叹气:“可惜还差点东西···” “是吗?”叶舒尝了一口,鸭肉鲜嫩多汁,十分美味。“还差什么?” 姜眠举着叉子,在耳旁转了一圈:“天籁之音。” 叶舒反应过来,随即大笑:“你也不赖嘛!” “因为我先尝了蓝莓酱。”姜眠得意地说。 吃了几口,姜眠:“确实还差点东西···” “不合你口味?” “我点的呢,怎么会不合口,”姜眠拿起水杯。“白开水到底不如白兰地。” “啊!我都忘了!你怎么不早说!孙···”叶舒放下刀叉,有点着急。 “不用!不用!”姜眠赶紧制止,“我随便说说。” “你别照顾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叶舒似欲起身。 “真不用!”姜眠按住叶舒的手背。“一会儿我还得拍戏呢!” “哦。”叶舒想起来了。 “酒精过敏会不会少了很多乐趣。”姜眠笑问。 “不会,”叶舒笑答,“毕竟国人很少吃西餐。” “确实!”姜眠满面含笑,“恰巧韩卓开的却是西餐厅。” “老板和员工没一个是外国人···” 姜眠差点笑喷。 “叶舒,我服了···你可真是有趣!” “你先开的头!”叶舒挑眉,“彼此彼此,承让承认!” 又笑了一回。 “叶舒,那天的你和今天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姜眠意味深长地说。 “哦,你是说过敏那天?”叶舒点头承认,“确实有点难受···” “那天到底是怎么好的呢?” 叶舒一愣,缓缓开口:“吃一颗氯雷他定片就好了。” “哪来的药?主人给的?还是刘院长···?” 叶舒想了想,放下刀叉,郑重其事地说:“姜眠,我不想瞒你。其实那天我没有照你说的,去三楼找人。” “铛”地一声,姜眠也放下刀叉,她举起水杯,状若无意地问:“为什么呢?” “我遇见你男朋友了。”叶舒淡淡地说。 “易洲?”姜眠满脸诧异。 “嗯。”叶舒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那里,总之是很巧,我们在走廊尽头遇上了;又很巧,他刚好有氯雷他定片,就分了一颗给我。” “易洲他没有任何过敏症啊!”姜眠眉头轻皱,似很不解。 “这个药适用范围很广,是寻麻疹和鼻炎患者的常备品。” “可是,易洲也没有···” “或许是哪个亲属或朋友的药,不小心落在他那儿了;也有可能是为不识字的长辈准备的···”叶舒说得很慢,尽量分析一切可能。 姜眠沉默半晌,突然笑道:“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叶舒认认真真地说:“是你男朋友救了我一命,姜眠,烦请你替我向他转达谢意。” “哪有那么严重啊?”姜眠噗嗤一笑,“就像你说的,那药常见的很,说不定别的宾客身上也带着呢!” “总之,一定替我转达。”叶舒伸手握住对方。 “好好好!我知道了!”姜眠无奈地点点头,“快吃吧!都凉了!” 叶舒暗自松了口气。 耳边只余杯盘相触的轻响声,气氛有种微妙的沉寂。 还是姜眠主动打破了僵局:“易洲大学时也是这样么?” “怎样?” “就是···很有距离感,不太容易接近?”她笑着阐述。 “嗯···”叶舒想了想,斟酌着回答:“应该···是吧,我不太了解。”她在心里哀叹一声,默默道歉。 “你们不是校友吗?”食物已经吃完,姜眠随意摆弄着纸巾。 “是。”叶舒也放下刀叉,拿纸半捂着嘴。“不过···我们不是很熟。” “我不是很懂···你说的不熟具体是指?” “就是知道名字,”叶舒看向窗外,微微点头,“然后说过几句话而已。” “哦···”姜眠擦了擦嘴,笑道:“对不起,我问得太多了···倒像是在查户口。” 叶舒摆了摆手:“没关系啦,一般人都会对另一半的过去感到好奇,这点无可厚非。” “谢谢你的理解,叶舒!”姜眠伸长胳膊,握住叶舒的手。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叶舒眨了眨眼。 “没有!我保证!”姜眠晃了晃手臂,瞳孔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狗般惹人怜爱。“叶舒,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叶舒惊讶:“我还以为早就是了,毕竟陌生人可不会在我发病的时候表现得那么着急!” 姜眠大笑着承认:“是这样没错···叶舒,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 姜眠抢着结账,叶舒推让不过,只得随她。 临走之前,她抱了抱叶舒:“有空一起出去玩好吗?我给你打电话!” 她们刚刚交换了联系方式。 “好。”叶舒回抱了她一下。 姜眠走后,叶舒面对着钢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孙经理走过来:“叶小姐,你如果觉得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单薄的身影仍是那般僵坐着,好像一具石膏雕塑,了无生意。 “叶小姐···?”孙经理奇怪地向前一步。 如同被闪电击中了似的,那具空洞的躯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孙经理心脏骤缩,以为她就要摔倒在地··· 然而,她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不知耗费了多少力气,勉强维持住残破的自尊。 “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轻,很远,像雾一样稀薄,混着风的幽咽。使他不免疑心自己听错。 “叶小姐···” 她用手下的音符制止了他的靠近。 第十三章 方玉英因突发癫痫被紧急送往了安康医院。叶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公司上班,她请了假,急急忙忙赶往医院。 周芹母子依然陪伴在侧。叶舒作为亲属,只远远地看了方玉英几眼,确认她的情况稳定了,便从医生手中接过住院单,去楼下排队缴费。 叶舒不禁想起方玉英清醒过来时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因为看见的是周芹,母亲立刻变得高兴而温和,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周芹的衣袖不愿放手。 下意识的肢体语言不会骗人,起码周芹母子没有虐待过方玉英,叶舒心想。她应该感念他们的付出,这份付出其实是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应尽的义务,她理应感到庆幸,然而心里终究很不是滋味。 叶舒长长地叹一口气,稍稍回过神来,望向旁边墙上悬挂的电视机。 那是一档娱乐频道,当台主播正用夸张艳羡的语气报道姜眠在片场所收到的礼物——999朵红玫瑰。 姜眠淹没在红色的海洋里,一脸幸福满足的表情;旁边的工作人员拍下了这美好的一幕,姜眠把照片po在了自己的社交网站上。 那主持人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my love,谢谢你给的爱。” 队伍长龙移动得很慢,那电视画面就悬在斜前方,配合着嘈杂的播报声,实在让人避无可避。 叶舒索性放空大脑,目光锁定了这娱乐节目,聊以排遣那些母女相关的烦愁情绪。 电视画面跳转到记者采访。被镁光灯和话筒所包围的姜眠表情镇定,态度从容。 “姜眠小姐,我是xx杂志的记者,冒昧问一下,你之前在社交网站上po的红玫瑰图,是深寒科技那位送的吗?” 姜眠羞涩的笑了笑,点头承认道:“他很有心···” 手握话筒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姜眠姜眠!看我一下!我是xx电视台···” “我认识你,请说!”姜眠微微挑眉,美得令人心醉。 “公司会反对你这样在大庭广众下秀恩爱的行为吗?” 这个问题引来了底下的窃窃私语。 姜眠想了想,微笑回答:“公司老板肯定希望旗下艺人都是单身,至少在明面上也要做做样子,因为这样能满足偶尔炒作的需要···但是,就我个人来讲,我认为这是我的私事;况且隐瞒大众也非我所愿,我始终在以最真实的样子来面对所有爱我的粉丝。” “哇!”人群又一次赞叹不绝。 但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姜小姐,你是在立耿直人设吗?” “立这种人设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姜眠表情无奈地摇摇头,“官宣恋情的时候我正有剧在播,但凡我聪明一点,炒炒CP,或许就能拿下收视冠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屈居第二了···我想大家都知道对我这种上升期的新人来说,收视率甚至比片酬本身还要重要。” “真爱,绝对是真爱!”一个年轻记者大声说道。 “那么,姜眠小姐和那位商圈新贵是打算定下来了?” 这问题猝不及防,姜眠不觉瞪大了眼睛:“什么叫定下来了?” “哎哟,姜眠你装什么糊涂嘛···是嫌自己还不够漂亮么?”之前那位“认识”的记者,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啊?”姜眠歪着头粲然一笑,镜头前的她实在很明眸皓齿。 底下的一群记者也哈哈大笑,那声音透着惊艳和爱护之意。 “你们在笑什么?”姜眠亲切可人。“快快分享给我听!” “姜小姐,你有和沉先生订婚的打算么?”有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什么问题?···我说你们不要看她好欺负就随便乱问啊喂!”旁边看不见的经纪人插嘴道。 “一边去!”姜眠呵斥,但那声音带蜜,听起来反倒像是在撒娇一样。 重新面对镜头,姜眠的脸颊微微泛红,又很认真地辟谣:“没那回事!你们···可不要胡说!” “哦,这种事要男方表态的嘛!”有人啧啧感叹。“姜眠小姐,你内心会有这种期待吗?” “我说你们真是···”那经纪人伸了手,似乎想拉走艺人。 姜眠站住不动,对那记者埋怨道:“喂···我可是正在热恋期!你们偏提到订婚,哪一天我真说订婚,你们岂不是把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底下爆发出哄笑声。立刻有好事者接口道:“那就是在考虑订婚、结婚以及生子的事情咯?” “没那回事!”姜眠柳眉倒竖,微有怒意。“再借题发挥下去,我可就走了!” “姜眠小姐···”那群记者仍在发笑。 当电视机前的观众对这采访意兴满满之时,广告时间到了。 叶舒面容沉静地往前移动,电视机也换了位置,似乎是被人抛在脑后了。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等待扫码付款;有什么东西横在掌心,把皮肉硌得生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串钥匙和一板氯雷他定片。 什么时候把这两样东西全拿出来了?在这里可有什么用处么? 无用。叶舒把它们放了回去,立刻感受到肩膀的沉重,压制了包内的空虚。 - 叶舒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小窗,观察方玉英的床位。 只见母亲乖顺地躺在床上,和周成伟说说笑笑;旁边的周芹,正削着苹果,不时搭几句话。 叶舒听不见他们具体在聊什么,只是觉得这种画面实在温馨,扎眼的温馨。 周芹抬头看见了叶舒,便向儿子努嘴,周成伟立刻走了出来。 “舒舒姐。”周成伟先关门,再打招呼。“都办好了吗?” 叶舒晃了晃缴费单,生硬地点点头,问他:“情况怎么样?” “还好,舒舒姐,要不···你等方姨睡了再来看她吧。” 叶舒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你别误会···”周成伟有点发怵,挠着脑袋说:“我也是为方姨着想。” “既然如此,麻烦你多让她补补身子,免得营养不良。” 叶舒嘴比脑子快,说完既痛快,又后悔。 周成伟果然红了脸,嗫嚅着说:“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是我妈偏说我气血不足,硬要我吃那些补品···” 叶舒调开目光,打断谈话:“叫你妈出来一下,我有事问她。” “噢,好!”他木讷地点头,推门走进去,特意留下一道不宽不窄的门隙。 “小周!你要去哪儿?”叶舒看见方玉英一边叫喊,一边想要下床。 “方姨,舒舒姐来了,你看那里!” 在和方玉英涣散的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叶舒下意识地躲开了。说不清是她自己害怕,还是害怕方玉英害怕。 “你在说谁?我不认识!”方玉英提高了声音,“小周!你不要走!外面全是坏人!” 叶舒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听见周芹出言安慰:“太太,你不要紧张···我去趟卫生间,马上就回来!” “我们一起!阿伟,你快帮我把轮椅推来!” “方姨!” “太太!” 两道急切的声音一同响了起来。叶舒立刻转身,推门而入。 周成伟下意识挡在中间,像一堵铜墙铁壁,阻断了母女俩的视线。 他朝身后摆摆手,周芹也不住地使眼色。见方玉英并没有跌落下床,叶舒表情落寞地倒退出去。 她站在走廊上等,不再离那病房太近。 没一会儿,周芹走了出来,脸色明显透着疲倦。 叶舒低声下气地喊:“周姨···”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绿窗前谈话。 “主治医生跟我说,手术时间定在春节之后,您知道吗?” “啊呀!这么快的么?”周芹一脸惊讶。 “是,他说这次癫痫不是偶发,想来还是脑神经受到了压迫。如果不是病人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还会提前手术时间。”叶舒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芹仍有顾虑:“噢!那这手术是必须···” “是的,必须要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叶舒不容置疑地点头,表情十分严肃。 “啊?哎···”周芹深深叹了口气。 “您在担心什么?” “哦···那个···也没什么···”吞吞吐吐的语气。 “周姨,你有话直说。” “就是···我听说,这种手术风险很大···” “没错。” “那你还···” “我说过,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不冒风险不行。”叶舒声音冷硬了起来。 “哎···”周芹还是叹气。 “您不要这样婆婆妈妈的,”叶舒皱眉,“本来我妈她就最听你的话,你这种反应,她怎么可能愿意上手术台?” 周芹抹着眼泪,沉默地点点头。 叶舒着急:“周姨,你相信我,她是我妈,我不可能会害她!” “我知道···大小姐,我知道···我只是···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叶舒忍不住动气,“还没去做!你就打起退堂鼓来了!” “是!是!大小姐!对不起···我再不说了···”周芹向她双手合十。 “您要往好处想,”叶舒的语气不禁软了下来。“我们都希望她好好活着,不是吗?” 周芹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叶舒赶紧递纸给她。 “大小姐···你一共准备了多少钱?” “周姨,你的任务是照顾好我妈妈。这两个月,你要想尽办法让她多多吃饭,把身体养好一点,心情也要保持愉快,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她说一句,周芹点一下头,但是叶舒仍旧不放心,只得拿出雇主的架势,严厉地嘱咐道:“以上的事情,你必须一一照做!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周芹愣了一下,还是点头。 “至于钱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别问。” 周芹惯性似的点头,然后迅速摇头,又不敢直说,只以凄苦的眼神望着叶舒。 半晌,叶舒低低的,好似安慰,又似是自语地说道:“我明白。” 明白什么?两人谁都没再多说,只是叶舒的眼眶里,也充盈了热泪。 谁知道人生最后的告别会在何时何地?说与不说,都是同一种残忍。 更何况,也未必一定会有那告别。因为遗憾本就是人生常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叶舒抬手拭泪,摒弃掉一切负面情绪。只允许脑海里存在一个念头:她需要一笔钱,一笔很大的钱,她要做好两手准备。 第十四章 叶舒要去超市为方玉英购买住院用品,因为清单里有保温壶等大件品,周芹便执意让周成伟同行。 离医院几步路的地方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叶舒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也就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彼此间并无多言。 直到达热水袋的货架前,面对玲琅满目的品类,叶舒一一比较材质做工,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拿不定主意。 周成伟凑上来,帮叶树做了选择。关系这才稍稍缓和。 周成伟胆子大了一点,趁这机会打听叶舒在外的工作生活情况。 他从小就对和叶舒相关的事情感到好奇,常常借来叶家探母的机会东看西逛。 她的卧室,他也“不小心”闯过两回。叶舒起先只给周芹打招呼,后见她本人对这儿子溺爱过头,一应批评教育都变相成了支持鼓励,便早早和周成伟划清界限,他和她说话也不太搭理了。 其实两人年纪尚幼的时候关系不错,因为只差两岁,也算得上同龄人。何况叶家从没有高人一等的姿态,保姆和雇主的地位,近乎持平。所以在叶舒的回忆里,周成伟是那种常捉蟋蟀蚂蚱惹她哭,又逗她笑的玩伴。 两人真正的疏远,是从青春期开始的。“舒舒姐”的称谓,又肇始于童年期,虽然成年后口头上依旧不改,但听在叶舒耳中,或多或少都让人有那么点尴尬的意味。 他叫“舒舒姐”的时候,叶舒会不自觉地目光飘忽,就怕视线相触。 现今又来打听她的情况,在这对母子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边界”二字。 叶舒一面往前走,一面脸朝着货架,故意不作搭理。 但周成伟已开了话匣子,拐弯抹角地扯到个人感情问题上。 “舒舒姐,我偶然在热搜上看到沉易洲的名字···是你的那位么?” 叶舒转过头,皱眉质问:“这你也知道?你认识他?”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把沉易洲带回叶家过。 “不认识···”周成伟憨笑道,“不过他的大名,我倒是听说过的···不是现在,是以前,叶叔叔还在的时候,我听到他和方姨谈论过。” 提到沉易洲就算了,偏偏还提到叶渊泽。叶舒稍稍动怒:“谈论什么?说来听听!” “这···我记不得了。”他挠挠头,佯作无辜。“只记得那人的名字,因为是舒舒姐你的男朋友嘛!” “我交往过的男人多了去了!”叶舒一字一顿道,“你还记得谁的名字?” “啊?···”周成伟一时语塞。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开口:“那你们现在还···?” “没有。”叶舒斩钉截铁地回复。 “哦,也是···”周成伟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很是感慨万千:“毕竟身份不同了···现在只有女明星才配得上···” 叶舒听了,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意味深长地问道:“请问你的目的是在抬举他呢?还是贬低我呢?” “没有!没有!”周成伟惶恐地摆摆手,“我只是···看别人也这么说···” 叶舒在心里叹口气,这两天的热搜全是姜眠和沉易洲的词条,或双人,或单人;其原因不外乎是姜眠的采访,逗起了诸多看客的兴致,用网络语来说,就是这段恋情“爆了”。 除了姜眠少数唯粉,一众路人皆是祝福之辞。 因为这是看脸的世界,男女是否相配,论且只论外表。何况沉易洲私生活十分干净,两天都挖不出什么黑料,好像姜眠是他的初恋一样。 这样想的话,算不算嫉妒?叶舒扪心自问,得出的结论却并不是,她只是看不惯舆论把沉易洲塑造成了绝世好男人。 如果他真有那么好,就不该对她那么恶劣,那么刻薄! 即使是她提的分手,她甩掉的他。但他毕竟是圣人了,这点担当都没有吗? 叶舒的逻辑就是这样。如果沉易洲引得万人唾骂,她倒要站出来替他说话了。 于是,她开口:“说得人好像趋炎附势一样,他现在是不是那种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从没接受过我一分钱的帮助。” 这话不但让周成伟脸涨得通红,而且还彻底闭上了嘴。 因为他从小到大的学费以及生活费,都是叶渊泽给的。 - 有心的客人,一定会惊觉今晚的“占星”餐厅,反反复复在上演同一首曲子,那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淡淡的哀愁萦绕在餐厅的上空,就连嘴里喷出的烟雾也被迫沾染了悲凉的气息。 孙经理暗自叹气,好在客人不多,或有举杯者,也不过独酌而已,这样反倒更增添了一层幽谧的氛围。 直到两男一女突如其来的光降,即刻将此环境打破。 “叶小姐,你听见了吗?”孙经理神情激动地重复了一遍。 叶舒遽然被叫了暂停,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韩总他们来了!” 叶舒眨眨眼。 “姜眠小姐急着找您!韩总特意吩咐您今晚可以提前下班!” “哦。”叶舒反应过来,“那我这就走了。” “诶!叶小姐!姜眠小姐那儿···”孙经理有点吃惊,叶舒今晚实在奇怪,不仅曲子丧,就连注意力也不太集中,给人一种失去魂魄的感觉。 “叶舒,快来!” 到了贵宾区,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起来,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和姜眠并排而坐的人是沉易洲,至于韩卓,叶舒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以及他身旁的空位。 叶舒微笑着走过去,和姜眠拥抱了一下。 韩卓侧目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懒洋洋的,好似没睡醒,也好似嘲讽。 叶舒只当作没看见,也对他露出客套的笑容,直接坐了下来。 唯一用不着寒暄的是沉易洲,因为此人和她对视不超过一秒,好像窗外的夜色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各位,今晚我请,都不许抢!”姜眠兴致很高,甚至已经自作主张地替众人点了餐。 韩卓“嗤”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桌上的打火机。 “有什么喜事吗?”叶舒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大喜事。”她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叶舒,份子钱我帮你出。”韩卓凉凉地开口,却如在人堆里丢了一颗地雷。 “韩卓!”姜眠又羞又怒,叶舒紧绷的心弦咔擦一声断裂。 “是吗?那恭喜恭喜···”叶舒发音机械,大脑连着心脏已经同嘴唇断联。但她的眼睛,却正巧在此时和沉易洲对上了。 他是什么时候转过视线的?她毫不知情。 “叶舒···你别听他的,这人全是胡说八道!”姜眠气的够呛。 “除了订婚还能有什么喜事?”韩卓抬了抬下巴,语气依然嚣张:“这么大阵仗,莫不是已经领证了?” 姜眠气懵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红了眼圈,直瞪着他。 “韩卓!”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算了,我错了!”韩卓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姜眠,你还好吧?”叶舒欠身,摇摇对方的手臂。 “没事。”姜眠缓过来,怒气冲冲地瞪了韩卓一眼。 一时气氛安静下来,因这冷场显得有点尴尬。 还是姜眠憋不住,终究自己抖搂出来:她接到了顶级资源,一档国民综艺的常驻MC。 “还真是喜事。”叶舒笑道。“确实要好好庆祝一下。” “叶舒,还是你最好。”姜眠感激不尽道。 “庆祝?”韩卓调转矛头,笑容满面地看向叶舒。“不能喝酒的人,请问要怎么庆祝?” 叶舒从包里拿出药盒,放在桌上:“本人就算舍命陪君子,也要为朋友庆祝。” “不行不行···”姜眠抢过药盒,一脸歉疚地阻止:“叶舒,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关系。”叶舒笑着摇头。 姜眠赶紧把药盒藏进自己包里。“散场再还你。”她说。 韩卓被她俩的互动逗得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女人交朋友的速度,倒比博尔特还快!” 姜眠动作一僵,脸色差劲。 叶舒不顾身份,下意识反唇相讥:“男人称兄道弟的时候,也没见有谁去医院验血。” 姜眠“噗呲”笑了出来,目露赞许之色。 韩卓气笑了:“叶舒···你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叶舒未及回答,姜眠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叶舒,你来当我助理好不好?” “不好!”韩卓黑了脸,沉声道:“当着老板的面挖人墙角,信不信我去劳动局投诉你!” 姜眠懒得搭理他,仍对了叶舒,一脸诚恳地说道:“我认真的!你好好考虑下···待遇肯定比这里好。” “什么待遇?说来听听。”韩卓表情玩味。 姜眠眼睛都不朝他看一眼,只对着叶舒说话。 “搞清楚,她是我的员工!有劳务合同为证。” “没关系,我帮她打违约官司。”姜眠抽空回他。 “就凭你?” 不再理会,仍对着叶舒苦口婆心的劝说。 “好了好了。”叶舒打断两人的聒噪,表情非常无奈。“你们不要替我做决定了,好吗?” “听见没有?”韩卓洋洋得意。 “姜眠,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暂时还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为什么?”姜眠不解。 “不为什么,我学的是设计。钢琴作为业余爱好,已经算是勉强应付了,更别说跨进其他闻所未闻的圈子。” 姜眠仍不死心:“叶舒,这不难的,何况你跟着我,我会帮你···” “非常感谢!”叶舒真诚地看着她,言语上却绝不让步:“姜眠,既然你处于事业上升期,就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难道不好吗?” 这话说的是事实,姜眠一时语塞,只见韩卓敲敲桌子,原来是孙经理和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了。 第十五章 四人份的和牛里脊,搭配牛肝菌、青橄榄,以及一瓶拉菲红酒。另有一杯单为叶舒准备的咖啡慕斯。 “给我拿个酒杯吧。”叶舒对孙经理说。 “不行。”姜眠和韩卓同时阻止。“何苦来呢?你又不爱喝酒。”她一面说,一面举杯。 叶舒只得拿起水杯和他们碰了一下。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姜眠瞟一眼沉易洲,又看向叶舒:“上次你让我替你向易洲表示感谢,可惜我太忙就忘记了。倒不如趁现在这个机会,你自己谢谢他吧。”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灼人的目光射了过来,叶舒的笑意僵在唇边。 “哦,是···对了,怪我自己也没想起来···”叶舒讪讪地说。一偏手,水杯却被拂倒,差点溅自己一身。 “啊呀!”姜眠惊呼。 叶舒几乎跳起来,孙经理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赶紧走过来。 “对不起!”叶舒腮颊绯红,更加难堪。 “多大点事,道什么歉?”韩卓动也不动,叉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没事,没事,叶小姐,我来吧!”孙经理安慰她,先于叶舒一步拿了餐巾,擦拭起来。 叶舒有点局促地站在一旁,无意间环顾四周,发现沉易洲唇边竟泛起一抹冷笑。 “好了,您请坐。”孙经理快步走了。 叶舒重新坐下,身上多了一层怒意,直接端起咖啡杯,对沉易洲说:“沉总,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全得仰赖您的‘救命之恩’。”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几乎是从唇齿间迸出来的,反倒显得有那么点···阴阳怪气。 但偏偏叶舒又是以一身正气的态度说出这诚敬的大话来的。 正在喝酒的韩卓被呛了一口。 姜眠暗觉叶舒表达感谢的意味太过,却又挑不出什么错来,便笑道:“一件小事,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反倒是那当了一晚上局外人的某某接受了道谢,举杯致意:“哪里哪里,分明是叶小姐自己惜命,舍不得英年早逝。既然如此,祝叶小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姜眠皱眉,用手肘轻碰了一下身边人,以表抗议。 韩卓离了座位,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彼此彼此。”叶舒微笑着朝沉易洲点点头,喝下一大口咖啡。 经历这段插曲,气氛变得融洽许多。 或许是沉易洲说的那番话并不亚于叶舒,甚且更刻薄,更过分。姜眠未免替他感到抱歉。 但她不可能真的向叶舒道歉,因为那会驳了沉易洲的面子;至于像对待韩卓一样直言不讳地责备他的无礼,于她更是不敢,用手肘的触碰来表达抗议,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想到这里,姜眠便有一种为难的感觉,当她面对叶舒时,也不禁有点尴尬了。 或者装作无事发生地转移话题,就此揭过,才是当下良策。 于是,她用谈天般的语气,略带惋惜地说道:“虽然是喜事,但我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差,没办法经常像这样聚餐了。” “说的好像我们以前也常聚似的。”韩卓不咸不淡地接话。 “怎么不常聚呢?···不过现在加上了叶舒而已。” “我一个灯泡,聚什么聚?纯属大白天说瞎话。” 眼看局势又将失控,叶舒赶紧举起水杯,表达祝福:“姜眠,希望今后在大街小巷都能见到你的身影。” “谢谢。”姜眠甜甜一笑,眉梢眼角都挂着喜色。“说起来,这都是易洲的功劳!” 被点名的局外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倒像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的小事。 姜眠看上去更幸福了,叶舒却想给他一拳。 只有那韩卓一脸晦气,既酸又涩地说道:“大明星,走之前在这墙上签个名儿吧,省得以后请不动了。” 姜眠维持着笑意,神色微敛,对他爱搭不理。 但韩卓偏偏要找茬儿:“我说你秀恩爱也不看看自己的评论区么?” “评论区?”姜眠啜饮着红酒,不紧不慢地说道:“全是祝福罢了。” “祝福?带铁粉牌子的全在骂街好吧?”韩卓冷嗤道。话未说完,他觉得有人正看着自己,视线一转,便对上了沉易洲的眼睛。 但两个女孩并没注意到这一幕,只听姜眠像被踩中了尾巴似的,对叶舒激情开麦道:“什么铁粉!都是些对家黑粉!见不得人好!正牌粉丝谁不在庆祝抽奖?” 韩卓这次并未搭话,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沉易洲,两个男人在眼神的对峙中交换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CP粉算正牌粉丝吗?”叶舒笑问。 “···”姜眠想了想,“那要看是和谁的CP。” “还能有谁?”叶舒意有所指,但目光丝毫不向沉易洲偏斜。 但姜眠显然会错了意,认认真真向她解释:“荧幕CP粉本质上都是男方粉丝,有什么事只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在男方那边比谁都讲规矩!刚才说的带铁粉牌子的基本全是这些双标。” “至于我和易洲的真人CP粉,那肯定全是爱我的正牌粉丝。毕竟易洲是圈外人嘛!” 叶舒失笑:“既然这样,那我也是你的真人CP粉了!” 此话一出,两道凛冽的目光同时向她射来。 只有姜眠,感动得冒泡,立刻朝她比心:“我也好想做你的真人CP粉。” “哈哈,”叶舒一点没有如芒在背的感觉,反而笑靥如花地说:“可惜我并不在你们娱乐圈。” “傻子,你和你男朋友不就是真人CP吗?”姜眠眼睛瞬间亮了:“叶舒,你还没告诉我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呢?” “没有。”叶舒诚实回答。 姜眠不敢置信:“这样?那我帮你介绍一个···” “不是吧?叶舒。”韩卓突然开口,毫不客气地打断姜眠。“两天前,和你一起逛超市的那男人又是谁呢?” 叶舒一愣,随即用疑问的目光看向韩卓:“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突然想到,结账那会儿好像看见了孙经理,她当时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所以,你真的和某个男人一起逛超市?”韩卓兴味盎然地看一眼沉易洲。 “?”姜眠也瞪大了眼。 叶舒觉得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讽刺与荒谬的极点。 她的沉默,在他人眼中,更像是一种默认。 “叶舒,你可真会瞒着我们!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带过来···” “不是。”叶舒放下刀叉,神情严肃,又带一点悲凉的意味。“他不是我男朋友。”她再次否认,“以及谁都不曾是我的男朋友。”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四个神情各异的男女被定格在桌前。 唯有韩卓是破冰者,他低低叹息一声,有些同病相怜地碰了一下姜眠的水杯:“我敬你。”仰头吞下半杯苦酒。 “韩总说笑了。”叶舒看过韩卓的花边新闻,对他这一行为只感到好笑。 “你不信?”韩卓的呼吸缭绕着酒气,他有点醉了。 “前女友比头发还多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装深情?”囿于嗓音,姜眠说话总有种撒娇的感觉,嘲讽则更甚。 叶舒看着韩卓那茂密的头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好,”韩卓气急败坏,干脆破罐破摔:“叶舒,要不我俩凑一块儿吧!免得辜负了我的好名声,横竖你也没那么寂寞了。” “神经。”姜眠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你当叶舒是垃圾回收站?” 韩卓抓着刀,气得手背上的青筋纷纷暴起。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叶舒口齿清晰地缓缓说道:“好的,我考虑一下。” “铛铛”两声,是刀叉掉进各自餐盘里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 “叶舒!” 两人同时喊道。 “我说,我会考虑一下的。”叶舒微微一笑,但那笑容背后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干净而清澈。 姜眠骤然倾身,抓住对面人的手臂—— “叶舒,你干嘛?不要自暴自弃的好不好?”她哀叫出声。 倒是韩卓很快冷静了下来,眉目变得疏朗而清明:“你说的考虑,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你的话当真了的意思,”她勾起唇角,看他一眼,“如果你是开玩笑,那就当我没说过。” 姜眠急切道:“叶舒···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叶舒的目光丝毫没有移动,照实直说:“因为我本人始终对男女感情持开放态度。” 这真诚的注目击中了韩卓的心,何况姜眠也直勾勾地盯着他。 “咳!是这样···”韩卓舔了舔嘴唇,顶着对面那道凌厉而审视的目光,开口问:“你需要考虑多久?” 叶舒想了想,认认真真作答:“大概三四个月吧,我最近有点忙,明年春天给你答复好吗?” 手臂被左摇右晃:“叶舒!你醒一醒!” 俯身的香气若有似无的包围了韩卓,使他的思维钝化以至沉沦不清,迎着那双急切而又厌恶的眼睛,他缓缓张口,却是对被他所忽视的女孩子说道:“好的,我等你。” 手机铃声响起,姜眠哀嚎一声,重新跌坐回靠椅之内。 第十六章 不大的空间,唯有姜眠在窗边柔声接着电话,而其余的人,似乎都被那沉默的空气凝结住了。 “公司里有点事,我得先走了。”姜眠不无抱歉地说。 叶舒站起来,扫一眼窗外:“下雨了,等我去拿把伞···” “不用不用···”姜眠连连拒绝,“我经纪人在楼下等我呢!”又扭头看向某人:“易洲,你也不用送我。时间还早,你们继续!” 说着,抱了下叶舒,转身便走。 至于剩下的那人,只当不存在。 韩卓扯了扯唇角,拿了打火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失陪一下,我去吹吹风。” 但叶舒并不想再回到餐桌旁了,于是她叫住韩卓:“韩总,我可以下班了吗?” “你不吃了?” “不了,谢谢。”看来韩卓是真醉了,叶舒餐盘里分明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么···我送你回家?”他叼了一根烟,打火机在指尖翻转着,并未点燃。 “要是韩总这个样子去开车,恐怕我永远都回不了家了。”叶舒笑道。 “也是。”韩卓失笑,‘嚓’地一声,火焰在指尖点燃。“下班吧,注意安全。” 叶舒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至于沉易洲,直接被她抛在脑后。 换了衣服,叶舒心事重重地独自坐电梯下楼,等走到门口,看见夜色下悬挂的雨幕,这才想起忘了拿伞。 亏她还去提醒别人!叶舒不禁自嘲,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去一趟。 正踌躇间,一辆黑色宾利悄无声息地停在眼前,正像黑夜里走出的分身一般。 车窗缓缓下降,她与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撞在一起。 这个梦游了整场聚餐的“局外人”,甚至未曾沾染上一滴应有的酒气。 “上车。”低沉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几分别样的朦胧感。 叶舒定了定神,直接移开视线。 “只不过三十分钟,叶小姐就不认识我这个恩人了?” 叶舒一动不动,连余光也懒得分给他。 “所以叶小姐承认之前所说全是谎话?”声音虽低,嘲讽的意味却愈渐浓厚,“真是世风日下···人前一套,背后又是另外一套。” “你说什么?”叶舒被激怒了,直了眼睛瞪过去。 “我说,上车。”他咬字极重。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凭我们之间···或多或少,有那么一层‘亲密’关系。”‘亲密’一词,似在他口齿间咀嚼过一般才迸出来,又立刻在空中横行无忌,冲荡耳膜。 “你···”叶舒目瞪口呆,声噎气堵。 他玩味地审视着她的表情,隔了半晌,又峰回路转地吐出一句话来:“怎么不算亲密?毕竟···你可是姜眠的好朋友。” 叶舒胸口起伏着,脸色变了又变。 “叶小姐不上车,是不想承认这关系?或者是姜眠太过单纯,被叶小姐欺骗了?” “闭嘴!胡说八道!”叶舒气的发抖。 但沉易洲何尝有意退让一步,拿起手机便要拨号:“我这个做男朋友的,有义务告诫她擦亮眼睛。” 叶舒一个箭步冲上前,拉开车门,像一阵风般坐进副驾。 “你敢!”她大怒,活像只决斗的公鸡。 但沉易洲早已丢下手机,一面嘴里说着“系上安全带”的话,一面目不斜视地启动引擎。 车开了一段距离,叶舒才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不觉懊恼地垂下头,并用双手捂着耳朵。 “麻烦随便找个路口放我下去。”叶舒坐直了,语气不善的说。 这下轮到沉易洲无视她了。 叶舒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气不打一处来:“别装没听见!我可不是姜···”那个名字终究没跑出来,活生生被她吞了下去。 “不是什么?”沉易洲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没人把你当作姜眠。” “放我下去。”叶舒拒绝废话。 “叶小姐,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谁要你做好人了?”叶舒面含怒意,“一辆出租车就能做到的事,用你在这装模作样?” “叶小姐,请问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 自她上车之后,这人的声线便几乎没什么变化,始终保持了一种平和的态度。 倒显得她的处处针锋相对,似有恼羞成怒、应激障碍的一般。 更何况‘对不起’三字,实在沉重,立刻让她没由来地有了一种负罪感。 叶舒心灰意冷,泄气似地把后背扎进靠椅里。 干脆就看外面的夜景好了,叶舒决定勉强忍一忍。 不过这人压根没问她的具体住址···哦,肯定是韩卓那厮出卖了她! 想到此处,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始终跳不出这人际关系的包围圈。 “我好心奉劝叶小姐一句,不要把别人的玩笑话当真,免得害人害己。” 叶舒瞬间坐直,紧紧攥住双拳:“你什么意思?别人是谁?” “韩卓。”他脱口而出。 叶舒一愣,没料到他会直言不讳地点名道姓,想了一想,扬着下巴,笑语盈盈道:“那又怎样?我偏要~!” 他转头看她一眼,瞳眸里像染了墨汁,黑不见底,给人一种深情的意味;但他说出的话语却是全然相反:“可惜事实更加残酷,是害人尚浅,害己则深。他有玩的资本,你却没有。” “到底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管?”叶舒收敛了笑意。 “我好心奉劝,谁想叶小姐定要当作驴肝狗肺?”他笑说道。 “好心?”叶舒双手抱胸,面带讥刺,“如果嫉妒,你就直说。” 像是听见了什么河汉之言、无稽之谈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我需要嫉妒谁?韩卓?” 叶舒冷冷一笑,脱口道:“你确实不需要嫉妒他,因为人家的心上人正做了你的枕边人呢~” 这话一出口,倒引得沉易洲又深深看了她几眼。随后,他收敛表情,语气也变得寡淡了几分:“既然知道,又何必撞这南墙?” “因!为!我!乐!意!”叶舒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挂炮仗,誓要将这辆车炸得粉碎。“千金难买我乐意,一切伤害本人照单全收!” 但沉易洲是何等样人?只需一盆冷水,便让这炮仗哑火—— “全世界唯有叶小姐最没资格谈‘伤害’二字!” 话语像裹着寒冰,狠狠砸在叶舒身上。 “对不起”三字,像滑索一样在喉管里往复来回,但叶舒却终究没有将其付之于口。 他不会接受,一定不会接受!她对自己这样说。 那么,她是否就有勇气去面对呢?不,她害怕去面对。 溃痈的结果太痛!这让她没法接受,隐痛之所以为隐痛,就是不要去触碰! 她承认她是一个卑怯的人,于是,她决定彻底龟缩起来,管他有没有硬壳! 沉默的空气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肆掠着每个人的身心。 叶舒头抵着玻璃窗,意兴阑珊地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叶小姐无话可说?” 叶舒动也不动,答无可答。 “原来叶小姐也承认是自己理亏。”虽是在对她冷笑,但叶舒听得出其中有几分自嘲。 实在太难堪了!叶舒不自觉又重新捂住了耳朵。 车速骤然变快,叶舒无可奈何,只能强打精神,观察四周车况。 就在这时,若隐若现的红光一闪而过,叶舒赫然发现后车竟有人举着相机镜头! “沉···易洲!”她失声叫道。 身边人侧目看她一眼,表情漠然。 然而,她实在很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记者···有记者在跟踪我们!” 那是一辆黑色别克,与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段其他车无法加塞的距离。 “你看见镜头没有?” “没有。”沉易洲看一眼中央后视镜。 “怎么没有?”叶舒着急起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台单反相机!黑衣服的那个一定是在偷拍!” 沉易洲没有作声,稍稍放慢车速,然后倏然变道。 别克车反应很快,亦步亦趋地照做。 叶舒声音发抖:“完了完了···!真是记者!这下···可怎么办啊?” 她脸色惨白,浑身紧绷,动也不敢再动一下。 “有什么好怕的?”沉易洲若无其事地开口,声音听上去反倒有点悠闲自在。“你和姜眠又不是素不相识。” “谁能保证那群记者不会一通乱写?” “乱写又怎样?”他扬眉浅笑,“姜眠可没那么小气。” “你懂什么?!”叶舒火冒三丈,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该上这辆破车!这会儿她宁愿在外面淋雨! “不懂。”承认得太快太坦然,反倒显得他嚣张。“所以请教叶小姐,到底有什么可害怕的?”懒洋洋的声音,更加欠揍! 叶舒忍无可忍,脱口而出:“若是报道出来,我们之前的关系就会被公众挖掘曝光!” 半晌之后,他沉沉开口:“敢问叶小姐,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两人四目相对,叶舒本想回避视线,但他像鹰一样攫住了她。 “说啊,到底是什么关系?”像是问难,他紧追不舍。 “连说出来都不敢,叶小姐真是···” “情侣关系。”叶舒猛地抬头,迎着他的目光,有豁出去的架势。 “哦。”他回视前方,面含讥讽。“那么鄙人可有幸算得上是叶小姐曾经的男朋友?” 这人竟然小心眼到把她之前说过的话拿出来挑刺!叶舒既羞且怒,含愤说道:“是又怎样?我前任一大筐,不差你一个!” 但他反而点头认同道:“这倒是实话,毕竟叶小姐对待感情的态度向来敷衍,本人亦早有领教。” 叶舒气得吐血,又无可辩驳,只能弓腰曲背,抱头挠发。 只听得一声轻“呵”,那人再次开口,势必要将她逼到绝路:“曝光出来又怎样?难道这不是既定事实?” “···滚!”叶舒破口大骂。 沉易洲并不生气,不过两秒,他突然恍悟的嘲讽至极地说道:“原来姜眠跟我一样,也受了你的欺骗和愚弄!” 叶舒眼眶含泪,悲愤地狠狠睇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哭也不能掩饰你虚伪的本质!”他再添一把火。 叶舒突然出拳,往他脸颊招呼过去,又立刻意识到什么,瞥一眼后视镜,硬生生收回。 “怎么?还想打我?”他冷笑一声,表情狂乱,“用打人来解决问题,果然是你们姓叶的无耻作风!” 这话让叶舒大吃一惊:“什么意思?还有谁曾对你动过手?” 沉易洲扯了扯唇角,表情显得敷衍极了,分明是不愿提及。 “是···我爸爸吗?”叶舒迟疑的问。 那人只是沉默,看也不看她一眼。 叶舒的心脏猛地下坠···难道叶渊泽在送她出国之后还跑去找了沉易洲的麻烦?可是···爸爸明明向她承诺过的啊! “只要他不和我女儿在一起,就不过是只无足轻重的蚂蚁。舒舒,一只蚂蚁是挡不了道的,你大可放心。” 叶渊泽的话犹在耳际,虽然她当时痛骂了这蚂蚁的比喻,然而叶渊泽那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却叫她不得不信!但是···假如他又改变主意了呢?毕竟···谁都可以轻易踩杀一只“蚂蚁”,而绝不用为这“蚂蚁”的殒命感到抱歉! 事实如何呢?爸爸错了!莫说被踩死,沉易洲甚至像开挂一样,一路爬到云巅之上。这种成就,即使将他比作寻常之人,怕也是一种折辱了! 那么,是叶渊泽预知了这种结果?所以背着叶舒仍对他进行了打击报复? 叶舒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着,叶渊泽早就死了,她又该去哪里寻找答案?周芹?周成伟?她压根不想从他们那里去追寻往事。 更何况···她心中实已有了答案:一个社会关系简单的学生,也只有叶家才会视之如仇雠。 庆幸和愧悔交织在一起,让叶舒不自觉地凝眸看向沉易洲。 但他毫不领情,反而冷酷地朝她一笑:“怎么?又开始可怜我了?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同情心,免得叫人看了想吐。” 出乎意料的是,叶舒安安静静地顺下眼皮,真的不再看他。 第十七章 “对我你是辩无可辩了?”方向盘一打,便是转弯,在那连绵的路灯的映照下,叶舒租住的居民楼也尽收眼底了。 “可惜这还没完,就看叶小姐如何面对姜眠了。” “要不你也打她一顿?或者把你的鸵鸟功夫贯彻到底。反正无论哪种,你都很有经验。” 那栋贴着白砖的居民楼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渐显出角落缝罅里一些霉苔斑驳的底色来。就像人一样,外表看上去不管怎样光风霁月,只要接近就总能从言行上试探出些许本性。 但庞然死物却还有黑夜给予遮饰的机会,随着光影的转换,鄙陋的底色轻易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叶舒死盯着那辆始终不曾在视野中消失的黑色别克,蓦地在脑海里,抓住了一根“遮饰”的稻草。 “沉易洲,你不能走···要等着我!”她很惶急地说。 这话没头没脑,他一脚踩了刹车,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在这里等我,”叶舒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我回家一趟,马上下来!” 他把视线从她手上移开,脸上是质询的神情。 “我上楼假装拿个什么文件!然后你再接着我,一起回你们公司去!”叶舒的手攥得更紧了,好像要把布料撕扯了一样。“让那些记者以为我是你的员工!” “不行。”沉易洲手臂一掣,立刻将她甩开。 “你···”叶舒差点急哭了,手足无措地说:“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吧!” “别磨蹭,赶快下车!”那人声音冰冰冷冷,一无怜悯之意。 “易洲···!”她带着哭腔,眼泪也夺眶而出了。“就照我说的办吧···好不好?” 一声猝不及防的呼唤,令他瞬间失神,然而,眉宇间终是显现出怒意了。 但叶舒在得到答复之前,就毅然决然地跳下了车。“一定等我!”只撂下这句话,她便一溜烟跑了。 在四合的夜色之中,在封闭的车厢之内,包裹了声与泪的余温的空气因子,却令他的神思渐渐复杂起来。 - 叶舒火急火燎地回到家,在书桌上一阵乱翻,打迭起好几张设计稿,找了个文件夹装起来。 她对着镜子深呼吸,一面潦草地扎起马尾,想了想,又去抽屉里翻出一副平光眼镜来带在脸上。 不能再拖了,她随时警惕着楼下的引擎声响。沉易洲那人,可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 当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时,那明亮的车灯,给了她莫大的希望,也令她猛吐了一口心惊胆寒之气。 叶舒把文件夹横抱在身前,满脸含笑,故作矜持,又一刻不停地走了过去,全程迎着沉易洲的目光,且始终不曾对那远处的别克车瞥过一眼。 “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她仍用笑盈盈的,百般温柔的态度对驾驶座那人说:“沉总,我们出发吧!” 长久的沉默,令她的笑容僵在唇边。 “走吧!”叶舒放低了声音,“您大人有大量,做戏做全套嘛!” “·····” “走吧!”她咬着嘴唇,有恳切的意味。 “凭什么?”那人的眼光如淬了毒的利刃一般,要将她彻底解剖。 “你先发车,我路上慢慢跟你解释,好不好?”叶舒搓搓手,近乎哀求了。 他轻“嗤”一声,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不好。本人没有兴致陪叶小姐演戏。” “易洲···” “别这样叫我,”利刃的目光又重新刺了过来,似要将她,以及那些温情的过去绞杀殆尽一般。 “你没那资格。”他说。 叶舒这一下伤得不轻,她强忍住被刺破的泪腺,用颤抖的声音说:“好,我不会再越轨了。沉总,麻烦您送我回‘占星’餐厅。” “自己打车。”他早已控制了情绪,又恢复了轻飘的疏离的冷漠。 “不行!”叶舒脱口否定,无可如何之下,便决定力争到底了。“我已经在车里了,现在下去像什么样子?”横抱着手,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就看谁耗得过谁!” “叶小姐是在跟我耍无赖?” “是。”叶舒重重点头,爽快承认。“本来在沉总眼里,姓叶的就是无耻之尤了。再说···” 叶舒顿了顿,在说与不说之间权衡,仍旧宣之于口:“既然沉总愿意在这里等,那就说明我并没有那么无耻。” 言外之意便是:我无耻,那也是你助长的。 “我回头是岸了,下车!” “就不!”叶舒干脆闭上眼睛。 “鸵鸟戴副眼镜,就文明了?···呵,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嫌恶地说道。 话音落下,引擎发动声响。叶舒微展眉头,仍一动不动地紧闭双眼。 车内静谧到令人窒息,叶舒睁开眼睛,立刻瞥一眼后视镜,那辆别克,形影不离,好似幽灵! “哎···”她长长哀叹,把脸埋在文件夹上。 “沉总···和您商量个事情,好不好?”叶舒偷着一只眼,低声下气地问。 沉默,即是回答。 叶舒仍用文件夹捂了脸,瓮声瓮气地说:“我冒充您的员工,跟您一起回深寒科技大厦直到记者离开···在这期间,麻烦您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用公司CEO的身份要求对方销毁照片且禁止报道,否则将以泄露商业机密罪进行起诉。” 说完,叶舒的心脏砰砰直跳,然而长久的静默却让这跳动濒临失控,不得不去直面自己所造成的后果。 不出所料,一抬头即对上那寒冬般凛冽的目光。 “叶小姐隶属于哪个组织?” “?” 他扯了扯唇角:“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人,法治社会的漏网之鱼。” “·····”一抹绯红穿过腮颊,直达耳根。 同时还有手指骨节噼啪作响的声音。 “扫黑除恶,刻不容缓。”他慢条斯理地补充。 几轮呼吸调整,勉强按捺住暴动的情绪,迸出的话语仍如银牙咬碎般:“对、你、也、有、好、处、的!” “撒谎。”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心里的怒气如燎原的野火。 “我真不理解,明明也是在维持沉总和姜小姐的感情稳定···为何沉总就那么不愿配合?” “叶小姐的逻辑是···用虚伪和算计来维持感情稳定?”他轻笑一声,极具侮蔑意味。“这样的‘感情’,我弃如敝屣,不要也罢。” “什么叫虚伪和算计?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为生活所必需!”叶舒激动得差点走了音。“我不相信一家企业的CEO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你们深寒科技,背地里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诡辩者的惯用伎俩是转移话题。”红绿灯前,沉易洲悠闲地用指节轻叩着方向轮盘。“企业是死物,而感情却是活物。鸵鸟不能进化成人类,也难怪会将两者混为一谈。” “你···”叶舒死瞪着方向盘,恨不得抢过来同归于尽算了。“我转移话题,那你是什么?人身攻击?”她语不成调地控诉,“企业的本质是什么?还不是人?既然是人为管理,那就不得不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 “人性的阴暗面叶小姐倒是看得透彻,不然过去的我也不会被愚弄至此了。”沉易洲缓缓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吐出那最后的暴击之言:“可惜人性另有其光明的一面,叶小姐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和姜眠的感情非常纯粹,因为我们彼此眼中都容不下半点沙粒。” “好···你这样···我倒霉···不管了···”叶舒气愤得语无伦次,竟直接伸手去拉车门,想要在最后的黄灯时刻选择跳车! 但沉易洲岂会给她这样的任性机会,只听“咔哒”一声,启动了全车锁死功能;接着一脚油门,如箭矢离弦。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果然是黑社会,连交规也不愿遵守。”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语气却是极冷。 “靠边停车,放我下去!”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叶舒斜签着身子,始终对了车门说话。 “没地方可停。”他淡淡地说。 “管你可不可停!放我下去!和你这种人我一秒钟都不想待!”叶舒的声音慷慨激昂了。 “抱歉。” 叶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诧地回头,在一阵模糊中对上那双漆黑的眼。 “当着前任的面,不秀现任的恩爱。一来既不礼貌,二则也难免会使小心眼的前任吃醋。”他一脸严肃,偏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人的情绪到达一个极点之后,会立刻转向另一个相反的极点。叶舒就是这样,当愤怒与失望充盈了胸口,无法外溢,也无法回流的时候,便有了理性与冷漠的吸纸,来提升智力,且充当那一层保护机制。 “恩爱?”叶舒冷冷一笑,露出前所未有的怀疑神情。“人还处在‘事业上升期’,就被你这号男友当头一棒,不知姜小姐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叶小姐诲人不倦,令沉某颇为受教。”他点点头,面带微笑,如沐春风。“分手多年,还时时留心于前任新欢的一举一动,亦算是人之常情。只是沉某啰嗦,不得不提醒叶小姐一句:食醋适量,谨防软化。” 他一会儿直白,一会儿文绉的说话风格,让叶舒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嘲笑她不仅“视监”,“还拈酸吃醋”! 但此时的叶舒心智皆已爆发,嘴上又像安装了输出程序一样,快落利索,略无把门:“沉总还不到三十,就老年痴呆到忘记了当初是谁甩的谁?” 一语中的,箭无虚发!就这么一句话,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四围的灯光好似暗淡了下来,那人周身所散发的阴沉气场,将整个车厢挤塞得满满当当。 第十八章 深寒科技的柱型大厦,像一座蹲伏的兽,疏疏落落的一团团亮光,却又给它打上了‘豹’的图腾。 这种伺机而动、骤然出击的气质,倒和身旁的某人很像。只是,在她说出那句话后,森然阴郁的茧便将他层层裹缚,牵出一根丝来,也把她一齐捆绑,动弹不得。 一路无话,却全然没想到他会带她来公司。 那么,是要照她的计划行事?叶舒心里不禁蠢动着希望。 引擎熄灭,沉易洲在地面停车场下了车,压根没给她半点眼风。就好像是公司有事,他不过独自前往的一般。 叶舒傻了半刻,直到后视镜里别克车的前灯亮闪闪地把人的瞳孔皱缩了一下,她才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赶紧跟上前去。 “沉总···”那人走路极快,风衣外套的下摆有扇人耳光的架势。“来都来了,拜托您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沉易洲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只管走自己的路。 叶舒踩着一双细脚伶仃的高跟鞋,由本能驱使地跟他并肩而行。 进了大堂,在前台一面起身鞠躬,一面惊惶的对视中,叶舒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跟他一起的!” “不是。”沉易洲竟在此时此地选择跟她划清界限。 “啊!不是···是···是跟他···沉总一起来的!”叶舒脚下不停,语无伦次地也朝他们鞠躬。 幸好沉易洲走得很快,且更没兴趣再做过多纠缠。叶舒头顶压力,厚着脸皮跟他一起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长舒一口气。 “玩够了还赖着不走,非得我叫人请你出去?” 脚下的电梯左右晃动了一下,好似发抖。 “我不是在玩···”叶舒叹了一声,干脆放弃计划。“十分钟,待满十分钟我就离开。” 电梯正上行到五楼,而沉易洲按下的红键在二十七层。 “叮”地一声,门开了,停在第七层走廊。这是他随手决定的数字,就为了让她立刻消失。 “这···不···不太好吧···”陌生的地方,昏洞洞的一堵墙,谁有迈出去的勇气? 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叶舒赶紧按下关门键,一面谄媚地笑说道:“沉总,就让我在您身边待十分钟吧,好不好?” 那人看她一眼,面含厌恶之色。 叶舒不敢犯颜,全当没看见。只不过在心里怒骂自己自作自受,搬石砸脚! 什么狗屁计划,害人害己!二十七楼的长廊阒寂无人,咔哒咔哒的高跟鞋仍遮盖不了她内心的喧腾之声。 但是,既然计划都已放弃了,又有什么必要再待下去? “当初就不该来!”立刻有声音在脑子里说。 “说这些干嘛?你不是已经站在这里了?”又有声音说,且带着一种莫名的理性,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放弃,比‘不来’更甚!简直和傻x没两样了!”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叶舒锤了下脑袋,却步履不停地跟着那煞神进了他的办公室。 空旷、色冷···极简主义者的办公室,能给来访者冻出病来! 但那人浑然不觉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身侧的落地窗外,华灯璀璨,更衬得他寂寞如霜。 “寂寞”一词,令她心惊肉跳! 叶舒神色复杂地膝髁一弯,陷进沙发;上半身却还直直固定着,像跟棍子! 思绪如弹珠般跳跃着,一会儿是半山腰上的那场晚宴,一会儿又是医院大厅里的电视采访,再一会儿,又到了傍晚时分的‘占星’餐厅···总之,是一双璧人,一对佳话! 忽而,又定格在酒精中毒后,姜眠那“焦急万分”的面容之上了··· 手肘支着大腿,手掌托着脸颊,叶舒眨了眨眼睛,却无法让这定格的画面消逝。 她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自从那辆别克车出现,这画面就在脑海中掠过无数次了···也就是说,在沉易洲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的潜意识便决定了如今所面临的处境。 想出这个计划是一种必然,到深寒科技来便是一种践行。 果然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让这计划彻底地进行下去! “沉总···”叶舒缓缓地站了起来。“照我说的去做,您开个条件吧···” 沉易洲从白光的显示屏前抬起头,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直直地射了过来,链住了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车牌号6RXXX,”像新闻播报一样略无起伏的语气,听起来那么陌生,令人怀疑其来源是否出自她的口中。“无论如何,请您在报道出来之前联系他们,越快越好。” 但却实在平常,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于是,那双没有温度的瞳孔,挟着薄的眼睑,又渐渐垂了下去。 束缚已解,叶舒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直到与他仅仅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 “说话算话,只要事情办成,我就满足您的一个条件。”她不卑不亢地说。 但他却扯了扯唇角,其余一丝表情也无,甚至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您不相信?或者可以拟一份合同让我签字···” “叶小姐。”他终于开口,然而是生硬地将她的话语打断在虚空,却重新用凌厉的目光使她冰封:“谁给你的自信,跑来和我做交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话音落下,她回身欲走。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叶舒转过来,重新直面了他。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相隔不过咫尺之遥。两道目光一经触碰,竟自然而然地胶着,再如藤蔓一样互相纠缠着、延伸着,各往对方的禁地中去了··· 沉易洲率先移开,随后叶舒也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空气中有一种‘滴滴答答’的声响,在这静谧的二十七层的高楼里,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自然。 “什么条件都行?”他开口打破了沉静,却有一种轻佻的意味。 “你想干什么?”叶舒的目光重新停驻在他脸上。 “你得给一个尺度,那样才有协定的资格。”他的声音稍稍有点低哑。 “尺度···”叶舒咬了咬唇瓣,未尝出血,却有火焰在眼底腾起。“我有什么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社会规则,求人之前先放下自尊,难道叶小姐连这都不懂?”那双眼睛不再是零度的氛围,似给人一种沾染了情欲的错觉。“再说了,我一个商人,不衡量价值还做什么生意?” 沉默半晌,叶舒眼眶发红,嘴唇颤抖地骂了出来:“无耻!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义正言辞地质问:“是谁时时刻刻提醒我姜小姐的存在?”接着,她鄙夷地看他一眼,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气:“我真该提前录音,也好让别人也见识见识人渣!” 但沉易洲却露出诧异的表情:“莫非叶小姐认为我在对你性骚扰?”他轻笑一声,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惜有姜眠在,我还没那么不挑。” 或许是他的话语太过直白,表情太过荒唐和可笑,竟让叶舒也不得不开始审视自己是否真的误解他了。 要是以前的沉易洲,倒可以说是误会。但眼前这人···谁知道他已经被浸染到什么程度了? 叶舒犹疑地瞪着他。 “端茶倒水,代驾跑腿。”沉易洲干脆挑明了:“若是这种尺度,叶小姐还是请回吧。” “·····” “做牛做马,唯命是从。”他微微颔首,“那倒还有的谈。” “·····” “至于肉体交易,抱歉,鄙人就算再怎么饥不择食,对你也并无半点兴致。” 所以···这是要逼她签卖身契?只是···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哪里还有这种事?叶舒顾着脑子打架,殊不知想法都外露在脸上了。 “助理而已。请叶小姐不要自作多情,浮想联翩。”他面带微笑地说。 “不是···凭什么助理就要做牛做马?”她脱口而出,一脸莫名其妙。 “所以我没有助理。”这人说话理直气壮。“因为我尊重公司上下的每一个人。” 合着就只把助理当作牛马?而且这助理···还点名要她来做? “限期两个月。”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但这时的沉易洲在叶舒眼中早已是无良资本家的代名词了。于是她身上油然而生了一股正义之气,仿佛要为天下劳动者鸣不平似的指着他道:“犯法!你这是在侵犯人权!” “看来叶小姐还没怎么受过生活的毒打。”他冷冷一笑,语气却是云淡风轻。“如果你真的上班,应该早就习惯了这种处境。” “你如此忿忿不平的理由,是因为全世界就我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不是吗?”沉易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相当玩味。“隐形的牛马叶小姐倒是乐意上赶着去做。” “·····” 叶舒虽然无语凝噎了,可面对沉易洲,她偏有一种莫名的不服气! “你说尊重公司上下的每一个人?”望着远处好几栋大楼的灯光,叶舒觉得自己终于捉住了他的把柄,足以证明这人虚伪狡诈得透顶! “这么晚了,深寒科技却还有员工仍未下班!” 沉易洲两手交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怎么?我说的不是实话?”叶舒扬了扬下巴。 “叶小姐,要不你去调查调查?本公司的离职率连行业平均的零头都比不上。” 叶舒的表情有点绷···沉易洲的言外之意是深寒科技的员工待遇远比她想的更好。 “但我的助理是排除在外的。”又一次被他读心,叶舒气得直拧眉。“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当牛做马的意思?” 叶舒咬着嘴唇,表情已经彻底崩盘了。 “我考虑一下。”她虚弱的说,脊背也变得僵直。 “十分钟。”那人以胜利者的姿态下了通牒。 叶舒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脑子里的思绪比被小猫玩过的毛线球还乱! 两个月的助理···当牛做马、唯命是从,有基本工资可拿,还不会触碰到她的底线···这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关键是···他们这行的基本工资还很可观···再者,她目前所在的那家设计公司,实在又小又不景气,Cindy和小白私下不知唧咕过多少回倒闭的可能,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出现了,那她起码能把‘失业’往后推迟两个月! 妈的,真是越想越觉得“对大家都有好处”这话不是虚言! 何况···助理这工作,她也不是没有做过,曾几何时,她就把这二字重新定义为“保姆”了。 “具体什么时候?”她停驻下来,问。 “不知道,看我心情。”他头也不抬的回答,同时响起一阵“咔咔”的熟悉的机器音。 “那你···” “过来签字。” “?!” 这人竟然快到把合同都给打印出来了!